說實話,那段時間我有點煩,梅子一心想懷個孩子,但就是懷不上,她就怪我的白蝌蚪沒用,我當然怪她的池塘養不活蝌蚪。於是,她叫我去醫院裏檢查一下,我也叫她去醫院裏檢查一下,但我們誰也不肯去醫院檢查,怕丟這個人。為了證明自己是健康的,我和梅子積極投身於家庭造人運動。但這種以傳宗接代為目的的運動,除了機械的活塞動作外,再也沒有任何樂趣可言。我一趴在梅子身上,就會想到西銀所說的話,他說這是兩張真皮的摩擦和兩個性幻覺的可憐交換罷了。他把人類與生俱來的唯一幸福說成是那麼無聊透頂的事情。他說我們正處於一個智慧的性欲與性欲的智慧無法高度統一的時代,這是我們的悲哀。而我居然有些相信他的鬼話,所以在“大海航行靠大腿”的關鍵時刻,往往一敗塗地。經曆過蜜月時排山倒海的激情之後,你叫梅子如何麵對秋天裏一潭死水呢?即便是我自己,也對此失望之極。
後來還是梅子想了個辦法,每次開展造人運動前,就把家裏的門窗關得嚴嚴實實的,不漏一絲光和風,又關了所有的燈,要我摸黑上山坡(我就是眼睛瞪到眼眶外麵,也看不到任何東西)。她對我說,“你不是看過《紅高粱》嗎?你不是看過《大紅燈籠高高掛》嗎?你想象一下,現在我就是鞏俐,怎麼樣?夠你美的吧?”說來也怪,我一想到鞏俐,事情就辦得順溜了。但是用過幾次之後,鞏俐就不管用了。梅子說,“鞏俐確實有點年紀了,那你就想章子怡嗎!她演的《臥虎藏龍》你看過的吧?《藝妓回憶錄》你看過的吧?”因此我不得不放棄鞏俐,轉而去想章子怡,經過一番努力,終於進去了。但章子怡也管用不了多久,梅子卻一個勁兒地叫我想啊,拚命地想啊。但是沒用,梅子就大度地叫我挑個更年輕更漂亮的女演員想吧,可我又不是老謀子,我咋知道下一個該想誰呢?梅子就在黑暗中罵我笨死了,“你就不能想象一下自己是陳冠希嗎?!”她不提陳冠希還好,一提陳冠希,下麵還真的沒戲了。因為我一想到夾著子彈頭的恐嚇信朝我飛來,我就手腳冰涼,雞巴疲軟。兩個人累了半夜,“造人運動”卻毫無進展,氣得梅子一腳將我蹬下床去。
從那以後我就有些怕回家了。我也有些理解西銀的處境了。但說來也巧,這天早晨出門時我偏偏碰到了他,此人背對著前方,像做賊一樣,一步一步輕手輕腳地下樓去。又好像在逃避誰似的。我問他怎麼啦?他朝我搖搖手,叫我別驚動了其他世界。我就樓上樓下前後左右地瞧了瞧,樓道上除了我和他之外,沒有別的世界啊。但瞧著他那股子神秘的動作,我又毛骨悚然,難道大清早的碰到鬼了?他說他被關在鐵籠子裏。他說他一早醒來,就發現自己被關在鐵籠子裏。他從家裏逃出來,卻發現他還是關在鐵籠子裏,而且他的家也關在鐵籠子裏。於是,他偷偷地逃下樓去,站在樓前的草坪上,但他還是關在鐵籠子裏,而且我們這幢樓也關在鐵籠子裏。原來鐵籠子可以無限地擴大,整個世界都關在鐵籠子裏。他突然跪倒在草坪上,向蒼天高聲疾呼,“誰來救救我們!誰來救救這個世界!”他朝每一個聞聲而來的鄰居呼籲,“你們看見了嗎?我們生活在鐵籠子裏!”
“你們看見了嗎?我們生活在鐵籠子裏!”
但我們隻看到一個瘋子,大清早的,就跑到草坪上來發瘋了。
他的腦子肯定和我們兩樣的,裏麵轉來轉去的東西,也肯定和我們兩樣的。比如到了這年的冬天,天空中飄下一些白雪來,這是最正常不過的事情了。但西銀卻不是這樣想的,下雪的那天晚上,他居然激動得不能入睡,在他家那個破陽台上鬼哭狼嚎,大把大把地燒紙,搞得樓上烏煙瘴氣的。有人半夜裏起來,還當是發生火災了,嚇得拚命地報警,消防車在黎明前最為黑暗的時刻,“火啊火啊”地趕來了,結果鬧得整個社區不得安寧。而他竟坐在那裏痛哭流涕,隻管自己焚燒詩稿。這種男人,你說他老婆不跟他離婚才怪呢。
後來就一直沒有見到他,直到他出事為止。
現在想來,他要不出事也難啊。夫妻倆因為雪夜的事鬧得不可開交,西銀就搬到化工廠的倉庫裏去住了。工廠放假,打工的都回老家過年了,包括管倉庫的老牛。西銀就自告奮勇地留下來看倉庫,錢老板感動得直拍他的肩,跟他稱兄道弟,把一切都交給他了。或許是一個人太寂寞了,而他又是如狼似虎的年紀,沒事可做就自慰一把。這沒什麼。每次自慰後,他就點一支煙,將那些用過的餐巾紙燒了。但這一次,他可能太累了,未等餐巾紙完全燒完,就往廢紙簍裏一扔,倒頭就睡了。結果那未燃完的餐巾紙,引發了一場火災,造成經濟損失達上千萬元,他也因此而鋃鐺入獄,需苦守鐵窗十三年,隻有在裏麵吟詩和自慰了。
我一直匪夷所思,如今那號女人街上要多少有多少,招之即來,揮之即去,隻要大爺有錢就行;而西銀又不差錢,他至於要用手工操作這種簡陋的自慰方法嗎?最後落到如此悲慘的地步。當然,西銀本來就是個怪人,他曾經跟我說過,“你知道詩是什麼嗎?”我搖搖頭。他說,“詩就是易燃易爆品。”說完他就哈哈大笑。如此說來,他寫在餐巾紙上的,便是他生命的詩歌了。
同樣讓我匪夷所思的是梅子,整個冬天她都用古怪的目光盯著我,並且一遍又一遍地對我說,“你在外麵有女人了!”我納悶這“女人”是怎麼來的?是她幫我找的?我咋不知道呢?能否告訴我這個女人在哪兒啊?她不無怨恨地說,“農民都知道田要冬耕,但你已經荒了一個冬天了。”操!不是我不想,而是我沒本事想:自從被她叫成陳冠希之後,我就成了春雨天的蚯蚓。還是西銀說得對,靠幻覺是堅持不了多久的。在一個春天的清早,我從外麵晨練歸來,就一口氣從樓底跑到樓頂上,把樓上那個女人狠狠地摟在懷裏。
從樓上下來,梅子已經醒了,她縮在冷冰冰的被窩裏,兩眼呆呆地盯著臥室的天花板,盯著那盞張冠李戴的頂燈。我問她有什麼不對勁嗎?她突然異常興奮地告訴我,剛才樓上好像有動靜了。我在心裏一個激靈,便顧左右而問她,你覺得這燈怎麼樣?
“燈?”她瞥了一眼說,“還不就是那盞嗎?!”
原刊責編 劉照如 本刊責編 付秀瑩
責編稿簽:在不同的人眼中,世界會呈現出不同的麵目。或者說,不同的內心鏡像,會映射出姿態殊異的世界圖景。我們心中的“大”,或許恰是他人眼中的“小”;他人眼中的“重”,或許正是我們心中的“輕”。有很多事情已經在我們身邊發生了,但我們卻渾然不覺。小說描寫了幾個人所見所感的世界:平庸懦弱的“我”,在俗世中逐漸麻木的梅子,看似識破生活玄機的“西銀”,以及神秘莫測的“西銀”老婆……小說以略帶調侃的筆調,繪聲繪色地描摹出了這些人的“所見之物”。我們所置身的這個世界是如此熟悉,又是如此陌生。究竟什麼才是本質的真實?這是小說提出的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