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死》 文\梅驛
選自《百花洲》(雙月刊)2012年第2期
【作者簡介】 梅驛:女,原名王梅芳,1976年出生。河北省欒城縣人。在《長城》《黃河文學》《芳草》等文學刊物發表中短篇小說、詩歌五十多萬字,並入選多種選本。河北省作家協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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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坐在床上,一隻胳膊套上了毛線衫,一隻胳膊赤裸著,他一邊穿衣一邊跟母親講他昨晚做的夢——他這個習慣保持了差不多三年了。讓人驚奇的是,他幾乎每天晚上都做夢。什麼夢都做,天上飛的,地下跑的,人間有的,人間沒有而地獄有的,他都夢。比如夢見一隻大鳥鑽進了我們家爐膛,被火燒得吱吱叫;比如夢見一群龍飛在我們家天上,後來又落在我們家屋頂上等等,五花八門、離奇荒誕。當然,有時候也會很生活。多年不見的老鄰居啦,考試啦,喝汽水啦,比如有一次他夢見了我們家老家的一棵棗樹,上麵卻結了很多繡球花,風一吹,簌簌地落……
我們家的電腦成了父親的雙腳接通地氣後的第一站。他上網,查他的夢。然後朗朗有聲。廚房裏的母親這時候就會把鍋碗瓢盆敲得更響。等父親坐到飯桌前,或攢眉或訕笑時,母親正甩開腮幫子大嚼,好在七點五十分之前趕到廠裏去,她都懶得看父親一眼了。
父親的生活像一杯清水,一眼就能看到底。他是一家工廠的配料工人,他今後無非兩個結局,下崗或者退休。照理說,這麼一種一點也不充滿未知的生活,夢的預兆作用就沒什麼施展的機會。可父親不這麼認為。
父親有幾次成功的現身說法。照他的經驗和《周公解夢》的解釋,夢到屎,乃是富貴的象征。果然,在夢到屎的第二天,他撿到了十塊錢。又一次,他夢到包餃子,《周公解夢》的解釋是全家將要團聚。而他從小聽他母親講,夢到包餃子是要犯小人。他寧信壞兆頭,第二天一天都格外謹慎,可還是在臨下班的時候跟一個工友吵了一架。這件事啟發了他,那就是老祖宗留下來的《周公解夢》也有不實之詞,有時候還不如來自民間的經驗準哩。
可更多的時候,父親做了理應發財的好夢,早上喜滋滋地出了門,回來卻耷拉著一張臉。他不灰心,他認為夢沒能實現是有原因的,或者會在幾天後實現呢,或者積聚到一定地步就會實現呢。他仍然每晚就早早鑽進被窩醞釀好夢,努力奮鬥一夜之後,他會略顯疲憊地醒來,大聲嚷嚷幾句,上網查一通,在經過深思熟慮之後,他才會懷著不同的目的,小心翼翼地出門。
可是,有一天,當父親又一次半裸著上身給母親講他的夢時,剛剛下床的母親從自己的耳廓上揪下一片半透明的薄皮來,那東西類似耳屎,卻薄,呈片狀,她盯著那件古怪的東西看了半晌,忽然衝父親大吼,你這個窩囊廢!以後再給我講你這些狗屁夢,你就滾!你瞧瞧我的耳朵,都磨出繭子來了!
最近這兩年,母親完全無視我們的存在,經常當著我們的麵說出讓父親滾這樣的話來。
父親茫然地看著她,他隻聽說幹活磨出繭子來的。這種情況下,父親常常是茫然的,說不出一句話。母親又吼,老大在家裏都待了三個月了,你是瞎子?
大哥那年大專畢業,天天在家玩網絡遊戲。他上半年一直在找工作,無非給人打工,打累了,就回來了。剛回來的時候,父親也說,回來好。回來找個正經工作,總比給人打工強。但一晃三個月過去了,大哥連打工的工作都找不到了。大哥說,現在沒錢、沒權,去哪兒找工作?我一個同學的爸爸是正科級,兒子直接進機關。我另一個同學的爸爸是總經理,甩了十萬塊,兒子直接進大企業當項目經理。
既然矛頭直接指到了當爹的頭上,父親就隻能挺身而出了。
父親雖然隻是一個工人,但卻有一個在我們這個縣城裏身居要位的同學。現下,雖然時興什麼“同學會”,像互助組一樣,父親也隨禮湊份子,但卻跟同學們沒什麼更密切的往來。說起來,父親活到這麼個一目了然的地步,也不願跟他們去吆五喝六添這份堵了。但這回,不一樣。父親決定去試試。
2
父親找了一個主吉順的日子去找他的老同學。頭天晚上的夢裏,風起浪湧,汪洋一片。有一種說法,叫火是財,水是命。水火無情,居然被賦予了這麼美好的象征,我想,還是與事物之間的屬性有關。火是越燒越旺的,錢財是有了大的好生小的,越多越好生,就像柴火,越多越好燒一樣。祝人家生意做得好、多賺錢,要說紅紅火火,可見火一定是跟財富有關的。而水呢,水是千萬年一直奔湧的,但有自己的流向,有不可更改性,常說,人不可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這跟一個人的命運多麼像啊。
父親自認為他的夢的預兆作用完全符合這個亙古流傳的說法,母親耐著性子聽完了他的解釋,伸出手從她耳廓上揪下來一小塊薄皮,有指甲蓋大小,母親顯然顧不上這些了,隻咕噥了一句,就去櫃子裏給父親找西裝,父親那套灰色西裝是他們廠前幾年紅火時發的,現在套上去,有些晃蕩了。母親又塞給父親五百塊錢,囑咐他給老同學買一箱好酒,才打發他出門。
直到下午三點多,父親才被老同學的司機給送回來。他醉醺醺的,倒頭便睡。
晚上,我們終於聽到了父親的說話聲。那聲音高昂、興奮、摻雜著得意。父親說,老同學告訴他,他去得正是時候,再晚個兩三天,恐怕就要錯失一個大好機會。近期,縣裏要在高速上增設一條監測線,正要招幾名工作人員,關係隸屬交通局。我們都睜大眼,這可是正兒八經的事業單位啊,比幾年河東幾年河西的企業不知要好多少倍。
父親頓了頓,說,老同學還說,得按行情走。
多少?母親問。
最少得五萬塊。縣領導、交通局、人事局,哪個衙門口不花錢?
母親半天沒說話。大哥也半天沒說話。
接連兩天,我早起晨讀,都聽到父母在臥室裏討論該不該花這筆錢。母親這兩天新添了一個毛病,就是手指時不時就去耳廓後撚,母親一邊撚,一邊跟父親說話,若撚到並揪下來一小片薄皮,母親會停下來看看,再說話,聲音不知怎麼就高了,母親說,快刀斬亂麻,你能不能簡單點說?叨叨叨,叨叨叨,都聒死了,你瞧瞧我的耳朵!若撚不下來,母親會說,你省心能省到天上去,連句話也不說,裝什麼土地爺?
父親不知道怎麼說,就見縫插針地講他的夢,三言兩語的,不知怎麼,母親居然聽進去了,母親的臉上是一種少有的沉靜,手雖然還在耳廓上撚,但明顯慢下來了。
第三天早晨,還沒待父親套上第一條袖子,母親就破天荒問父親,昨晚做了個什麼夢?父親灰黑的臉像被接通了電源一樣,一下子就亮堂起來。父親一邊穿毛線衫,一邊說,從未有過的好夢!
什麼夢?
滿院子的大紅帳子!我這輩子都沒見過那麼好看的帳子,上麵繡滿了花兒,比誰家結婚掛的帳子都喜慶!紅彤彤一片,把天都染紅了。
有這麼個好夢支撐,在母親的授意下,父親又換上了那套還算挺括的灰色西裝,這回,還背了一個人造革書包,包裏鼓鼓囊囊的。
這回,父親沒喝醉。是自己騎自行車回來的。西裝依舊,書包卻癟了。父親因為這癟成了我們家的大功臣。照他說的,該拜的佛都拜了,該燒的香都燒了。中午,還跟縣長一起吃了飯,縣長還跟他握了手,還在宴會上笑眯眯地看著他。最重要的是,縣長還連著兩次囑咐陪同的人,一定要把這件事辦好。
縣長發了話。父親說,那還不是鐵板釘釘!
有兩天,我和母親沒聽到父親講他新做的夢。講也是講的,一開口,都是大紅帳子。不知道他是不是享受到了無夢的睡眠。父親坐在電腦跟前,沉思半晌,在框裏輸入的也是:大紅帳子。他每天都要查大紅帳子的寓意,《周公解夢》上沒有具體的解釋,網上也沒有。但無疑是好的。從未見過的好看和喜慶,還能不好?再說,“紅”不正預示著開門紅嗎?
我們都認為,父親的大紅帳子夢將成為他人生的高潮。
父親這輩子,憑汗珠子吃飯。年輕的時候,他一天能扛四噸的原料,上下幾百階樓梯。快五十了,也能扛個兩三噸。三年前,廠裏改革,這類體力活都包給了臨時工,臨時工工資低。而他有兩條路,要麼跟臨時工一樣幹活拿工資,要麼內退。父親在家裏悶了兩天,選擇了前者。同樣是甩汗珠子,但顯然,有很多東西不一樣了。好像就是從那時起,父親開始做夢,做各式各樣的夢,一直做到今天。除了上班、吃飯,就是做夢。好像就像母親指責的那樣,父親再不會幹別的了。但這回的大紅帳子夢跟大哥的人生聯係了起來,而且是非常有利地聯係了起來,這就讓我們家包括母親在內的所有人都對父親的夢改變了看法。
母親問,不會有啥差錯吧?
父親言之鑿鑿,不會。
母親又說,那可是咱家全部的積蓄啊。
父親說,你是不相信我還是不相信縣長?
母親說,縣長親口答應的?
父親說,親口。還當場交代給下頭的人去辦了。不會有錯的。
母親說,他沒喝酒?
父親說,清醒得很。
按老同學的說法,三個月內,監測線的人就會全部配齊。三個月後,就正式上崗了。大哥等了兩個月之後,開始采買東西,小旅行箱一個、真皮公文包一個、新手機一部、西裝一套、夾克衫牛仔褲一套。洗漱用品也都收拾得妥妥帖帖的,隻等一紙令下,就去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