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時間,父親的新夢層出不窮。夢見吃雞肉、夢見從深穀裏往上爬、夢見舉家遷徙等等。凡是主吉順的,父親都會高興地說,老大的事兒準成!又做好夢了。凡是主敗運的,父親都認定那是衝著自己來的,不是廠裏又扣罰了獎金就是誰又要找他的茬呢。那段時間,母親也格外關注父親的夢,父親做了好夢,母親就雙手合十,連念阿彌陀佛。父親做了不好的夢,母親就趁日光初升的時候跑到院子裏,對著一麵牆壁念念有詞:
有夢不祥,
來到西牆。
日光一照,
百事無妨。
而且,母親耳廓上的薄皮也像它的神秘來臨一樣,神秘地消失了。母親的手又回到了她一貫的位置上,再不在耳廓後撚了。
久而久之,我們一家都對夢小有研究了。我們知道一些常用的解夢常識,比如夢大都是反的。夢見哪個人死了,那個人在世上會添壽。夢見哪個人生病了,那個人一定健健康康的。比如火是財,水是命。比如棺材就是官和財。比如瓜果就是有結果,比如開花就是煙消雲散。都是父親常常念叨的。說到底,也不過是一種暗合和關聯。
3
那些夢卻沒有因為我們的善待而給我們帶來好消息。像漫長的一場征程終於到頭了,我們才恍然發現走反了方向。先是不肯相信的。三個月過去了,據說監測線的員工都上了班,可大哥這裏連個信都沒有。父親紅頭漲臉地去找老同學,老同學說,咱說話晚,得再等等。你別著急,沒問題的。就又等了一個月。父親又去找,老同學說,縣長都同意了的事,沒個跑。但得容人家個工夫,再等等。就又等。等到第十八天頭上,父親和母親正為要不要再去找老同學而爭吵時,他們意外地在電視上看到了縣長突然調走的消息。父親頹然地坐了下去,母親瞪著眼睛,看父親,看了足有兩分鍾,才吼道,你這個窩囊廢,讓人家當傻蛋給耍了!你去,給我把錢要回來!
錢當然是要不回來的。但母親吼到第三次的時候,父親還是抓起衣服出去了。
老同學不在,父親在辦公室等了一下午,也沒見到個人影。晚上,電話終於打通了,老同學在那頭不溫不火地說,縣長走了,可下頭辦事的沒走啊,你不是都說到了嗎,沒關係,再等等。
這時候,我們已經知道這個“再等等”就是慢性毒藥,隻不過讓你“死”得沒那麼撕心裂肺而已。可我們還不肯徹底放棄,總覺得那麼多錢都花出去了,總不會一點響聲都聽不到吧?
沒有人提那五萬塊,就像皮膚下隱藏的血管一樣,我們看著那些血管變得青紫,卻不敢去觸摸,隻怕一不小心,就會引發大流血——我們都繞著那五萬塊走,小心翼翼地。而在私下裏,那五萬塊卻時時奔湧在我們的血液裏,讓我們在無人時隻想大喊大叫。
最先放棄的倒是父親。
因為,我們注意到,父親不跟母親講他的夢了。父親坐在床上,一隻胳膊套上了毛線衫,一隻胳膊赤裸著,他張了張嘴巴,卻沒有像往常一樣講他的夢,而是打了個哈欠,接著就發起了呆。發一會兒呆,他才會套上另一條袖子,磨磨蹭蹭地下床。電腦他也不怎麼開了。本來,除了查夢,他在電腦上幾乎不會幹別的。
但母親耳廓上的薄皮還是長了出來。
很突然的,在一個沉默的早晨,母親穿衣服的時候,手觸摸到耳廓,就揪了一片下來。母親愣愣地看了一會兒,大聲衝父親喊,天啊,我的耳朵又長出繭子來了!都是你——她停頓了一下,還是喊道,都是你的破夢!
父親茫然地看著她。這種情況下,父親常常是茫然的。雖然他已經好幾天不講他的夢了,但母親耳廓上的薄皮無疑跟他脫不了幹係。
母親耳廓上的薄皮大有愈長愈旺之勢,每天早晨都會有一層。撕下來一層,隻要睡,就會又長一層。母親每次撕那層薄皮時,都會衝父親吼,吼得越來越大聲,越來越難聽。終於有一天,母親吼道,都是你做的好夢!二十多年的積蓄讓你一個夢給夢沒了,二十年的積蓄啊,什麼不能信,信你的狗屁夢!天底下怎麼會有你這種蠢貨啊!
父親不說話。
撕了一星期,吼了一星期後,母親驚恐起來,要大哥陪她去醫院看病,她以前從不肯去醫院看病,總說醫院宰人。我和父親聽到,她出門的時候嘟囔,反正都這樣了,愛咋咋吧。都這樣了,愛咋咋吧。
父親不說話。父親就像沒聽到。
4
我高考過後,天天在家讀小說。有一天早晨,我剛起床,父親就鑽了進來。父親賠著笑,說,我昨晚做了個夢。我警惕地看了一眼廚房門,說,你不是不做夢了嗎?別讓媽聽到了,媽最不能聽你講夢了。父親說,夢見一條開滿鮮花的峽穀,我從這頭爬到了那頭。我覺得你能考上大學,等著瞧吧。我說,你別自欺欺人了。大哥不就是個例子?父親一改過去猶疑的神態,說,那是我自己記錯了。我後來想起來了,我確實夢到了滿院子的大紅帳子,但那是鄰居家的院子,不是咱們家。都怪我,沒有把大紅帳子夢到咱們家。我看到父親兩鬢的白發,忽然有些心酸,說,好了,但願我能考上。可考上了又怎麼樣呢?畢業回來,不是一樣不好找工作嗎?
父親得到了我的支持,當天就在飯桌上開了戒。他先檢討自己,對自己沒有把那麼好看和喜慶的大紅帳子夢到自己家表示了悔過,接著就開始講他昨晚的夢。大哥斜著眼看他,然後從鼻子裏哼出一聲來。他現在在一家超市當保安,就待在超市門口,看人,看一個月,給八百塊。母親最近心情還算不錯,她的工廠這幾個月效益很好,她耳廓上的薄皮也不長了。前幾個月,母親為那些層出不窮的薄皮去了好幾家醫院,有說中耳炎的,有說耳朵硬化症的,有說火皮的,把我們家墊底的那點錢都折騰沒了,也沒見好。現在,什麼藥也不吃了,倒自己好了。我看了一眼滿臉謙卑的父親,心裏對他升起了崇敬之情,他太會抓機會了。果然,母親沒有蹦起來,讓父親滾,她一門心思地吃著飯,沒有發表任何看法。
父親坐在床上,一隻胳膊套上了毛線衫,一隻胳膊赤裸著,他一邊穿衣一邊跟我講他昨晚做的夢。是的,昨晚父親睡到我房間裏來了。
父親開始講夢那天晚上,直到母親憤怒的聲音傳到我耳朵裏,我才明白,中午飯桌上的和諧其實是一種假象。母親是要等到晚上找機會算總賬的。也許父親得寸進尺了,要跟母親進一步探討他的夢,也許父親什麼都沒說,但父親臉上的鬆懈讓母親看不慣,母親就吼,我這輩子嫁給你算是倒了黴了。要錢沒錢,要權沒權,連給孩子找個工作都找不到,還配做什麼夢?別說給我講你那些破夢了,就是做,你也不要做了。再做,你就滾!
父親做了幾年的夢,豈是想不做就不做的?再說了,做夢又不耽誤幹活,又沒有汙染,一個人管天管地,還等管得了人家做不做夢?但父親跟別人不一樣,父親做夢是有講究的。我也是在父親住到我的房間後才知道的。那就是父親每睡醒一覺,就要把剛做過的夢記錄下來,他說,不記錄下來,第二個夢就會衝掉前麵的夢,到時候就想不起來前麵的夢了。
這樣,父親就達不到母親的要求。父親半夜起來,擰亮台燈的時候,看到母親的上眼皮猛地翻開,暴怒的眼珠子凸了出來。他手裏的大黑皮筆記本就“吧嗒”一聲掉到了地上。
但父親一定也是努力過的。因為,一個多星期後,父親才蔫巴巴地抱著被子來了我的房間。隨他來的,還有那個大黑皮筆記本。我好奇地翻了翻,父親記得很全麵,有夢的內容、從網上查到的解釋、當天發生的所有事情以及父親的總結。那總結就像一個法官最後的裁定,是有理有據的。而且,我還發現父親很有文采,一篇篇小短文雖然隻是一種記述,卻明白曉暢。我恍然想起父親當年也是很喜歡讀書的,他有一紙箱子《說嶽全傳》《七俠五義》之類的書。從什麼時候父親不讀書了呢?我想不起來了。現在,父親一副重拾昔日時光的樣子,在我的書架上翻來翻去。
我跟父親開玩笑,你這個筆記本上得寫個名字,叫《梅公解夢》。
5
在飯桌上講夢,還是保留了下來。父親開戒那天,母親沒有當場翻臉,就是給了父親這個暗示。父親是感恩戴德地接受的。他起初是小心翼翼地講,講個一句兩句就算了,但夢的準確度是一定要強調的。看母親沒有不悅的表示,父親講得慢慢多了起來,最後竟神采飛揚了起來。我們見多了母親對父親的打擊,母親能給父親留這麼一個薄麵,我們感到很寬慰,畢竟,連我都是高中畢業的人了。
可是,大哥被超市開除了。大哥待在門口看人,天天看,看了幾個月,卻沒有看到一個小偷大搖大擺進了超市,雖然隻是偷了幾包零食,大哥還是被開除了。
大哥又住回了我的房間。父親就抱著被子回到母親房裏,其實,父親是想回去的,我看到父親臉上的笑紋,就跟父親開玩笑,珠子還是要回到匣子裏的。
母親每天晚上睡覺前都敲敲我們房間的門,喊一聲,差不多就睡吧啊!大哥有時候應,有時候不應,大哥在網上玩遊戲,每天都玩到很晚。每天早晨,我起來,都看到母親憂心忡忡地朝大哥的被子努嘴,意思是幾點睡的,怎麼還不醒?我也隻能擺手,因為我也不知道他幾點睡的,更不知道他幾點醒。
那時候,我的同學們有一大部分都接到了大學錄取通知書。我幾乎天天跑學校,看有沒有我的。我每次出門,父親都要在背後說,兒子,別著急,慢慢騎,今天肯定能接到你的通知書,我昨晚做的夢不賴!如果我動作慢一點,他就會抓緊時間給我講完他的夢,這時候母親往往已經上班了,他的聲音也因為無所顧忌而大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