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7章 短篇小說 夢死(梅驛)(3 / 3)

兩個星期之後,我再出門,他的聲音照例響起,兒子,今天肯定能拿到,我昨晚做的夢不賴。我連看都不看他一眼,把自行車騎得飛快,還故意去撞小區門上的木板,心裏恨恨地想,就知道你的破夢!——我從來沒有因為父親的夢而見到我的通知書。

母親就是那時候爆發的。我又一次空手而歸的時候,父親顛顛地迎了上去,有了夢的父親是跟現實隔膜的,他根本看不到我滿臉沮喪,反而信心百倍地問我,兒子,拿到了吧?我甩開父親,故意撞翻了一把椅子,鑽進房裏,“咣當”一聲用力關上門,再不肯出來,母親幾次喊我吃飯,我都沒有出來。

母親的聲音就炸響了,你還有完沒完?老大的五萬塊讓你弄丟了,現在,你又要毒害我的老二了?

父親怔了怔,說,五萬,五萬,你老叫五萬幹嗎?打麻將和牌啊?我告訴你,咱家這牌和不了,全賴你整天瞎叫喚!

母親沒想到父親一下子變得這麼口齒伶俐,她的嗓子因用力過大而有些沙啞,我叫喚?我不叫喚,你連飯都吃不到嘴裏!我怎麼這麼倒黴嫁了你這麼個蠢貨,要啥沒啥,就知道糟踐錢!就知道一頭鑽進你的春秋大夢裏!有本事你做個夢,一頭夢死算了!

6

父親找了一個木匠,“叮叮當當”一陣響,把我和大哥的房間隔開了,一間略大一些,一間略小一些。略小一些的,他把一張從舊貨市場買回來的單人床塞了進去。他又一次抱著被子從母親的房間裏出來了,這次,他睡到了自己的單間裏,跟他的大黑皮筆記本一起。

隻有我知道,父親有一個偉大的夢想要在他自己的房間裏得以實現。

父親說,我隻告訴你啊,你是個好孩子——他不惜把我叫回到十幾年前而進一步拉近我們的關係,是你媽提醒了我,這麼多年,我什麼夢沒做過?連《周公解夢》上沒有的夢,我都做過。我就是沒有夢到過死!

他挑一挑眉頭,接著說,這麼說也不全對。夢也是夢到過的。夢到我死了,你和你媽他們都哭。夢到一家人給我送葬。但我沒夢到過一個人怎麼死,死了之後會怎麼樣,靈魂上天還是入地?

我吃驚地望著他。

他又說,從來沒人知道死的過程和死後的事情。因為死的人再也活不過來。我要是能夢到死,然後醒來,不就成了天下第一人了嗎?

他還說,孔子說過一句話,叫,未知生焉知死。他停頓一下,一字一頓地說,未——知——生——焉——知——死。知道吧?那麼,孔子到底知不知死呢?他又停頓一下,說,反正整部《論語》根本沒有有關“死”的論述。我看過《論語》,真的。就是從你的書架上拿的。父親的嘴巴朝我的書架努了努,眼睛裏一下子光芒萬丈,接著說,可孔子又說,五十而知天命。你想想,他都知了天命了,能不知死嗎?

他又停頓了一下,說,我看孔子是個大滑頭,他什麼都知道,包括死。他就是不說。你想啊,他能知死,我也就能知死。他是一個人,我也是一個人。而且,我還要說出來,讓人們都知死。

我目瞪口呆。我第一次知道父親還是一個哲人。而這種“哲”,讓我害怕。

雖然答應了父親不告訴任何人,但我還是告訴了母親。

母親不屑地一笑,他還能做出什麼花樣?

我說,他要夢死!是真的,他天天琢磨著怎麼夢死呢!

母親說,他要夢死就會夢死?他要夢到你大哥有個好工作,怎麼沒有?他要夢到你能上個好大學,怎麼沒有?

我說,可那是……死啊。

母親說,連生都不行,還會死?

我略略放了心。我下了決心複讀,每晚都跟大哥睡得一樣晚。

隔壁,父親的房間裏,卻早早就熄了燈。那個時候,父親正在全力以赴地夢死呢。我想,父親就像我小時候迷武俠小說一樣,迷過了這幾年,就好了。

父親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我白天要不停地想死,要不斷地研究死,才能在潛意識裏種下“死”這粒種子。還有一點,父親靠近我的耳朵說,有時候,白天不經意看到的一個場景,就會引發夢境。所以,我要盡可能地多走路,多參加別人的葬禮,看到街頭埋人,我也要感同身受,上去拜一拜。這樣,就在我的潛意識裏又埋下了一粒“死”的種子。最後,至關重要的一點,要能成功夢死,還得在進入睡眠之前,進行充分的導入。

導入?我說,就像我們語文老師講新課一樣?

父親說,是啊。

怎麼導入?

這個,我先不能告訴你。父親賣了個關子,趕我出門,睡去吧,等我有了成果,就告訴你。

父親的理論似乎很成熟。父親也很努力。他背著母親和大哥,買了許多書,都是研究玄秘文化的,他還趁母親不在家,偷偷看刀光血影的恐怖光碟。

但成功好像並沒有垂憐他。

父親睡得越來越早了,有時候,剛剛黃昏,他已經躺下了。有時候,好幾天,我都找不到機會跟他說句話,除了上班,他幾乎不出他的屋子,而他的屋子越來越充滿詭秘的氣息了。但在一些深夜,我起夜的時候,又會聽到他咳嗽的聲音、喝水的聲音,還有輾轉反側的聲音,可見,他的夢也不那麼流暢。

飯桌上,父親幾乎不怎麼講夢了,也不怎麼說話了,他一言不發地吃著飯。我和母親對視一眼——作為父親的叛徒,我把父親的每個動作都報告給了母親——我和母親會意,他因為沒有夢到他需要的內容,從而失去了講述的興趣。我們都看出了他的疲累。他越來越瘦了,像一截影子。

有一次,我在父親房裏看到了一個深紅色的骨灰盒,上麵刻著花紋,我驚懼地問他,父親說,你不懂。如果一個人睡著了,他眼皮上剛好有水,他就會夢到自己被大水淹沒了。我睡覺的時候,把這個玩意兒放到心口上,就會夢到死了。

這難道是他所謂的導入方法之一嗎?可世界上真有什麼東西,能讓死順利來臨,又如願離去嗎?

第二天,抱著骨灰盒睡了一夜的父親臉色黯淡地坐在飯桌前,看樣子,父親又失敗了。我裝作不知道,母親也裝作不知道,一家人沉默地吃完飯,母親上班前照例憂心忡忡地朝大哥的床鋪努了努嘴。黃昏,父親下班回來,一進他的屋,就急衝衝奔了出來,我的骨灰盒呢?他衝廚房做飯的母親喊。母親頭也不回,說,扔了。父親說,你怎麼能扔了?扔到哪兒了?那是我花錢買來的啊!母親憤怒的聲音立刻從頭頂上炸響了,我還沒死呢!等什麼時候你把我氣死了,再買那玩意兒也不遲!神經病!——精神病!她又追加了一個詞。父親愣了一會兒,說,我的事情不用你管!說完,拉開門出去了。

那天晚上,我到處尋找父親,沒有找到。直到淩晨時分,他才回到家裏。第二天,那個疲疲遝遝影子一般的父親又出現了。他坐在飯桌前,沉默地喝一碗粥。

父親上班後,我去他的房間偷看了他的大黑皮筆記本,就算昨晚他隻睡了三個小時,他仍然詳細地記錄了他的夢,他夢見了撕紙,滿滿一屋子的紙,要他一個人撕,他撕啊撕,撕到最後,他的手流出了鮮血。他沒有夢見死。我還從他床下的一個紙箱子裏,發現了一個新的黑色的骨灰盒,這次,我告訴母親後,母親隻看了我一眼,沒有說話。

那天,母親梳著梳著頭發,忽然啊了一聲,她用手去撚耳廓,很輕易地,就從耳廓上揪下一片薄皮來,母親跟我說,這玩意兒,怎麼又長出來了?我仔細查看了她的耳朵,白皙、幹淨、幹燥,沒有生病的症狀。別管它,母親說,過幾天就好了。

幾天過去了,早晨起來的母親,還是每天都從耳廓上揪下一小片薄皮來。好在,母親已經不拿它當回事了,她知道,就像它的神秘來臨一樣,它最終會神秘消失的。

那天,午睡起來的母親,正要習慣性地把手放到耳廓後,她聽到了敲門聲。不到五分鍾,我們屋裏的門就被撞開了,母親隻說了“你們的爸爸”五個字就癱軟在地上。那時候,大哥正在玩網絡遊戲,我正在讀書。

據工友說,父親是扛著一袋原料從樓梯上摔下來的,摔得頭破血流。工友的聲音發著顫,他爬了這麼多年的樓梯,怎麼就摔了下來?轉而又強調,是他自己摔下來的。是他自己從他天天爬的樓梯上摔下來的。好多人都見了。看我們並沒有過激的行為,他又吞吞吐吐地說,老梅臨死的時候好像說了一句,我終於死了。他狐疑地抬頭看我們,什麼叫終於死了?老梅怎麼會這麼說?

沒有人回答得了。用父親新買的黑色骨灰盒埋葬了父親之後,我收起了他的大黑皮筆記本。我常常翻看他的記錄,關於死那一頁,還是空白。

原刊責編 胡青鬆 本刊責編 郭蓓

責編稿簽:以夢為題,以夢為鏡,帶著對現實的批判,小說書寫了弱勢群體無奈的生存現狀和阿Q式的人生哲學。

小說的主體是父親與夢。父親對夢的癡迷,源於他從現實中來的無力感。父親想找出的是夢與現實的對應關係,他想透過模糊晦暗的夢境解析現實的密碼,讀懂那命運的暗示。然而,夢的瑰麗和自由襯托的是現實的泥淖和困頓,夢的甜蜜映照著現實的苦澀,而夢的吉祥反襯的正是生活的無奈。夢與現實之間的裂痕裏是父親逼仄不堪的身影,父親的死令人感到難過。夢想最終沒有照亮現實,生活依舊是一條灰色的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