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生在瞬間的心靈靈動(二) 文\秦萬裏
讓我們再來讀一讀張翎的中篇小說《阿喜上學》。這個發生在大洋彼岸另一個時代的故事,同樣是一個載體。承載著勤勞聰慧的阿喜,承載著阿媽阿爸,還承載著四眼阿叔。作為主人公的阿喜同樣也是一個載體,承載著她自己那顆顫顫巍巍的幼小心靈。
阿喜隻有十四歲,她渴望上學讀書,但是她卻有可能要嫁給一個比阿爸還要大的男人做小老婆:“‘大慈大悲……我不做大,也不做小……我不要香腸,天天煮飯,洗衣……我隻要跟阿文阿武一樣……去學堂……’阿喜在那兩團香火跟前跪了下來。”阿喜渴望讀書,也就崇拜讀書人,四眼阿叔就是她的偶像,就連為這個人研墨,也會在她心裏激起火花:“阿喜就下來了,在杯子裏備好了水,輕輕把墨碾勻了,又在硯台邊上潤尖了狼毫,遞給四眼佬,四眼佬看了就笑,說阿喜你像做過這事的。”很隨意的一句話就使“阿喜一熱,就知道自己臉紅了,阿喜十四年在田裏水裏被日頭曬出了黧黑,就在漂洋過海來金山的路上褪盡了,那一點潮紅落在白淨的臉上,猶如宣紙上的朱丹,一點一點彌漫開來,人就成了畫。”
張翎刻畫阿喜,是由表及裏步步深入。那如朱丹一樣的潮紅,表現出少女的美麗,同時讓我們窺視到一顆稚嫩心靈瞬間微妙的震顫,不由對她產生了憐愛,受到了憐愛的阿喜更讓人為她憂慮。隨後,在我們的關注之下,那心靈的震顫仍然繼續:“阿喜隻是覺得這杆筆重,壓得她手腕的骨頭嘎嘎地響,臉上的潮紅退了,湧上的是一團一團的黑雲……”值得慶幸的是,四眼阿叔出了一個好主意,讓阿喜絕處逢生,終於有了上學的希望,於是:“阿喜膝蓋一軟,差點癱坐在地上。”
小說家製造故事,小說家努力攪動故事當中的微瀾或巨浪。一位成熟的小說家更懂得讓人物的心靈在故事的波瀾中起起伏伏。
經曆了心靈的起起伏伏之後,阿喜終於可以上學了。上學的阿喜仍然無法停止那心靈的起起伏伏:“阿喜走到街口,才發現兩隻手心都是冷汗。她知道她先前的十四年都過舊了,新日子是從今天開始的。學堂是一扇門,一跨進去,就是那個新日子了。這刻她正走在舊日子和新日子中間的那條窄線上,心慌。”阿喜心慌,不僅僅是因為第一次的緊張,更因為那種無形的也是巨大的歧視,“阿喜知道那是眼淚要出來了……阿喜把牙咬得生疼,一遍又一遍對自己說:總比給人做小強,總比給人做小強。”我們應該注意到,這一段描寫,短短千餘言,阿喜的心緒至少發生了三次起伏:“教室裏的學堂生,年紀都跟阿武差不多,興許五歲,興許六歲,最多七歲。她坐在他們中間,大得像是牛行走在雞群裏。阿喜被這個想法逗樂了……”這個“逗樂了”似乎是在提醒讀者,她雖然“大得像是牛”,卻仍然是孩子,和其他孩子一樣,會時常不由自主地逃離緊張,逃離憂鬱,逃離現在時的疼痛或痛苦。接下來,阿喜又得到了一個精神安慰,因為她發現自己的同桌是一個獨眼,“他的醜一下子叫她放了心”。這個“放了心”看似簡單,卻顯現出一個弱者遇到另一個弱者時的微妙的心理狀態。無論是“放心了”還是“逗樂了”都體現了作者對人物心靈的感知能力。
在這篇小說中,生動的故事情節是環環相套著向前推進的,而內心的情結,則是隨著情節的發展,在故事的曆程中遍地開花。或者說,是命運決定了情節,情節牽動了心靈,心靈又激活了故事,讓我們更加關注命運,熱愛人物。讓我們貼心貼肺地和人物一起迎接命運,一起將故事進行到底。
阿媽給阿喜定了一個期限,就是一年之後,還可能不讓她去上學。但她不能接受這樣的命運,她寧願選擇死:“阿喜明白她不能死在家裏。她若死在家裏,會嚇著阿文阿武,還有阿媽肚子裏的細仔。她若死在家裏,阿爸的這間鋪子,就再也沒有人來討方子買藥……她隻能死在外麵。”
幸虧張翎並不打算把她心愛的阿喜推向絕路,而隻是精心營造了一種溫婉的憂傷。她時而把阿喜置入哀愁,時而又將其拉回到尋常狀態:“一路上隻覺得衣裳短了小了,一動身子就扯著她的肉,就想金山的水堿性大,怎的就把衣裳洗縮成了這樣?”一個女孩子正在長大,卻並不覺察自己的長大,這本是尋常的狀態。而這裏的短短四句話,有形態展示,亦有一個女孩子單純的“就想”。形態和心態並進,這是一種技能,也是一種體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