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文章一定是比我年輕得多的人寫的,我佩服他們。

初五我離開石鎮回到了N城。在火車上我想,如果父親得了大病,要三十萬才能治好,我就去銀角做算了。當然最好有人包我,問題是根本就不會有這樣的好事,我不覺得這是什麼墮落,而是天上掉下的大餡餅,不但不是墮落,反倒是壯舉,隻不過沒有拯救非洲難民那麼偉大罷了。

說到非洲我想起了表姑說過的事,她當年在北京讀大學,有一個女同學是革命時代的狂熱分子,常常揚言要嫁給一個非洲的酋長,以便到非洲進行社會主義革命,用自己的貞操換來全球一片紅。後來她失蹤了,不知所終。聽說非洲的酋長有一百個老婆,這一百零一個新娘三天就膩了,膩了之後跟奴隸差不多,不馴服的話還要戴上腳鐐手銬,吃不飽穿不暖。

如此看來,去非洲還不如去銀角。

四月一個潮濕的深夜,家裏果然來了長途電話,說父親病重,讓我回家,我急急忙忙坐上火車,從N城趕回石鎮。我坐的是夜車,車上人不多,車廂裏是少有的安靜。有兩個四五十歲的女人坐在我的對麵,她們長得很相像,而且穿的是同樣的衣服,不同的是她們圍在脖子的絲巾,一個是深紅,另一個是墨綠。這兩人靠在座椅背坐著,既不說話,也不走動,也不喝水吃東西。我很快就發困了,於是伏在茶幾上睡了起來。

醒來的時候還是在深夜,列車在呼呼地行駛著,窗外漆黑一片,什麼都看不清楚,這使我無法判斷到底到了什麼地方。我既疑心在我睡著的時候出了問題,火車還滯留在N城,又擔心火車駛過了石鎮,錯過了下車。

我想問問坐在我對麵的那兩個女人,但她們睡得像石頭一樣,一動不動,連呼吸都看不出來,簡直不像是真的人。這麼詭異的事情我以前從未遇到過,我有點恍惚,不知如何是好。

我走過一節又一節車廂,一個列車員都沒看見,所有的旅客都在睡覺,隻有我一個人像鬼一樣在過道裏遊蕩。

忽然車上的廣播響了,一段奇怪的樂曲之後,一個女聲說:乘客們請注意,本次列車的終點站銀角到了。這也使我感到納悶,不明白何以在石鎮沒有停車,而銀角在什麼時候成了這次列車的終點站。但車廂裏頃刻空了,我沒有再待下去的道理,便也隻好下車。

下篇

銀角籠罩在一片稀薄的晨光之中,冷颼颼的,街上一個人都沒有,門窗緊閉,像一座空城。這裏的樹都被砍光了,但雞冠花和劍麻出奇的多,路邊、街口、房前、屋後,到處都是,這兩種植物比其他地方的要高大粗壯許多,雞冠花有臉盆那麼大,質地肥厚肉感,皺折上的顆粒堅挺清晰,咄咄逼人,在清晨的光線中浮出紫紅的顏色;劍麻則有一個人那麼高,葉子壯碩,像劍一樣堅不可摧。連路邊的野草都格外繁茂,一派瘋長的態勢,似乎被施放了一種特殊的養料。

這時我聞到空氣中有一股腥甜的氣味,我知道這種氣味來自一種白色半透明的黏稠液體,它從每一個人身體的下部噴射出來。橡膠套、柔軟的紙,這些曖昧的東西大概塞滿了銀角的下水道吧。很快,銀角上空的兩隻大氣球吸引了我,乳白色的底子,鮮黃色的字,一隻氣球是鬥大的“歡”字,另一隻是“迎”,它們像兩隻怪臉小醜在銀角的上空飄來蕩去,向新來的人傳達出某種友好的氣息。

我走進一家簡陋的路邊店,門廳裏一片昏暗,通向客房的過道顯得幽深神秘。等了好一會兒,樓上下來一個老女人,看她身板和動作都不算老,但給人感覺已是曆盡滄桑,老到骨頭裏去了。她一邊打嗬欠一邊說:誰會這麼早就到銀角來啊。

我說我想登記住宿。她朝我上下打量一番,然後把一支圓珠筆扔給我。在名字一欄我猶豫了一下,然後寫下了紅豔兩字。老女人問:你的經紀人是誰?我答不上來。她說銀角是沒有野雞的,這裏管理得很好,不允許在大街上拉人,那是違法的,被抓住了要罰很多錢。

老女人紋了很深的眉,戴著金耳環,不用說,肯定是一個退出江湖的老妓女。由於小時候看過日本電影《望鄉》,我對老妓女並無惡感,但我不喜歡她說話的腔調,聽上去就像是鎮長夫人。她說到這裏來的女人,不管年齡大小,長相俊醜,都得有經紀人,不然就會亂了。大多數經紀人收百分之四十費用,她隻收百分之三十。

我終於明白,她是想當我的經紀人。我便說了楊芬的名字,我說是芬姐叫我來的。老妓女很不以為然,她一眼皮一耷拉,說,那你就跟她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