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胡枋在大的困擾下,有了一個小的困擾。他每天都在挖空心思去想那一樣關鍵的、特別的東西,他唯一的線索,就是好久沒見過他(她或它?)了。他相信隻要一見到,就會馬上想起來。然而,他怎麼也想不起來那是一件什麼鬼東西。胡枋自嘲地笑了,說我他媽的也算是一個隱身人了,一個具備特異功能的人了。如果他願意,該特異功能可以給他帶來說不盡的好處。譬如,他可以將胡老六菜地裏的蔬果全摘回來,將胡元山豬圈裏的肥豬宰掉,醃起來慢慢吃。他可以大搖大擺地進出每戶人家,將其細軟或穀物之類席卷一空,而不必擔心別人發覺。突然,一個淫邪的念頭升上頭腦,他甚至可以像狐仙或幽靈一樣,自由出沒任何一個少婦或閨女的臥房,給任何一個女人的丈夫或未來夫君戴上綠帽而不為人知。這個想法讓他躁動起來。他想,當他進入一具無比美妙的女性胴體,譬如胡小磊女人羅玉蓮的體內,她看不到他,而是否也會有高潮?這個騷貨!她曾三番五次在他的麵前搔首弄姿,但他不是那種人。羅玉蓮的奶子像樹上的木瓜不由分說地鼓凸出來,他不是沒有想入非非,但他承認自己向來膽小如鼠。但他現在還顧忌什麼呀。說到底,入秋以來,這件荒唐的事使他六神無主,但他畢竟沒有喪失作為一個人起碼的東西,如果說他不是一個高尚的人。

入冬了,南方的冬天,天氣陰冷、幹澀,偶爾有細雨飄灑。農人在冬天是最空閑的,每年稻麥兩熟的田地總算有了喘息之機。胡枋也得以全神貫注去思考一些事情,尤其是那一樣他遺忘了的、而又至關重要的東西。

清晨,他被一陣高亢的嗩呐聲驚醒,其間還夾雜著銅鈸的撞擊和婦人的啜泣。嗩呐在細雨中嗚咽,調子蒼涼而悲傷,這種鄉間樂器平時束之高閣,隻有紅白二事才會動用。胡枋一骨碌爬起來,果然不出所料,一條宛若長蛇陣的送葬隊伍正從他的門前經過,旗幡飄揚,包著白毛巾的人們高矮不一,那些看上去表情悲痛的臉龐在細雨中有點模糊。四條大漢抬著一口紅漆棺木,但他沒有看到手捧神祇牌的人。這一切,在飄降著細雨的冬日清晨,顯得何其詭異。這樣,他就無從確知這是誰家的喪事。

胡枋戴上一頂鬥笠,跟在隊伍的末尾。他沒有白毛巾,也沒有慟哭。事實上,他並非送葬隊伍中的一員。他隻不過是一個局外人,一個無聊的看客。送葬的隊伍走過田垌,涉過小河,來到了一處山岡。岡上早已挖好墳坑,直到目前為止,胡枋依然無法得悉死者是誰。當棺材入土,墳堆聳起時,村長胡東諾一聲歎息:“胡枋兄弟,安息吧。”村長聲音雖小,但在胡枋聽起來無異於石破天驚!原來村長送走的就是他,而他還跟著人們來瞧熱鬧。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他豎起耳朵,想多聽一些關於他的事情,然而,眾人一片緘默,隻有壓抑的哭聲在表示對死者的尊重。他想發笑,但怎麼也笑不出來。他感到腦袋變成了一隻馬蜂窩,蜂群在嗡嗡地叫。他一屁股摔坐在泥濘的地上,他幾乎要崩潰了。他恨不得衝過去,將墳墓扒開,劈開棺材,看看裏麵到底是誰?如果墳墓裏埋著的是他,那他到底是誰?莫非真的是胡枋的魂靈從另一個世界遊蕩到此,所以沒有一個人能看見他?

送葬的隊伍回去了。胡枋就混雜在其中。他的心情沮喪至極。他幾乎要認命了。他想,如果隊伍中有人發現他還活著,就在他們的中間,非要被嚇死不可。但他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因為他“死”了。而他在真正“死亡”之前,人們已經無法看見他了。

一開始,他是一個無法讓別人感知的,不存在的人,而現在他卻成了一個“死人”,被埋葬在荒涼的山岡上。一個“死人”是不適宜出現在人們麵前的,尤其是孩子的麵前。胡枋就像一個犯了幽閉症的人,深居簡出,盡量避免進入人們的視野。有時,他甚至遺忘了自己是一個不存在的人。一種強烈的恍惚感籠罩著他,這讓他分不清自己置身於夢境還是現實中。有時,他甚至傾向於相信自己不在人世。他曾多次去看他的墳墓,一堆土饅頭,墳頂上長出了一叢野草,甚至還有幾簇細小而淡白的雛菊。但正是那座土墳喚醒了他的存在感。他還活著,否則是誰在注視這座墳墓?正是那一刻,他靈光一閃,他仿佛找到了解開問題的症結。如果他是一個不存在的人,那麼他就不會死,更加不會被別人收殮和埋葬。這裏麵有著一對尖銳的矛盾。但他明明還在活著,還能呼吸,還能目睹和思考,必要時還能說話,盡管他已經有幾個月沒有說過一句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