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方法,似乎隻剩下了一個。

紀燕然還在逼問,顧煙隻是沉默著不發一言,視線低垂,絕不與陶柒相交。羲和裝做不經意地上前,左手背後,輕輕抽出半刃匕首,向身後的陶柒晃了一晃。

唯今之計,隻有“一時疏忽”讓顧煙突圍,方能解得此局。可惜,他才看到顧煙眼中閃過的一抹厲色,卻突然感受到那一絲熟悉的氣息,溫柔,卻讓人陷入灰色的絕望。

他沒有注意到紀燕然方才做出的手勢,是令邵雪通報閣主筱色。

筱色既出,誰能爭鋒?

四、心結

見到筱色,不僅是羲和一驚,連顧煙行禮時都顯出了緊張:筱色雖總是笑得溫柔,卻出手狠厲果斷,洗墨無人可及。她這幾年在閣中的積威與實力,不容小視。

筱色漫不經心地點頭,雙手攏在袖中,慢慢從眾人麵前走過。她淡然的目光一一掃來,落到羲和身上時,竟讓他沒來由地一悸。

坐上了屋中唯一一把椅子,筱色這才慢悠悠問道:“如何?”

陶柒與顧煙都是副堂主,不能僭越,各自退了一步,讓紀燕然和羲和上前說話。羲和暗自心喜,腳步錯處,有意無意地和陶柒一起,將顧煙掩在了最後:如果顧煙強行衝出,隻要自己和陶柒故意反應慢些,相信即使是筱色也無法攔住。

紀燕然見羲和不開口,便將發生的事一一道來。她本就口齒伶俐,思路清晰,隻一刻,筱色便轉向羲和:“兵符是怎麼被偷走的,說來聽聽。”

楚何盜兵符,是整個計劃中最重要的一環,羲和自然早已想得明明白白。隻是顧煙身份的揭露太過倉促,他還沒有機會證實,事情便成了懸案。既然閣主親至,他自知瞞不了,就一點點道來:“楚何怕不是簡單人物,做成這一局,想必……顧煙是知道楚何有異心的。”

“不錯,否則他也不會特意把兵符給你看,還對楚何說出他調任的事。”紀燕然早已聽羲和說過前事,讚成地點頭。顧煙卻隻是站在後麵,一言不發。

羲和心中為顧煙歎息著,麵上卻掩飾得極好:“那接下來的事情就不難猜了。顧煙故意把兵符給我驗過,又在放入時調換成假的放進去。我本來就對兵符不熟,那假貨又做得精致,我隻掃那一眼,根本分不清真偽。隻要一落鎖,他這計就算是成了。”

“等一下,”紀燕然看筱色皺了皺眉,連忙叫停,“如果楚何不偷兵符,他要怎麼解釋這假兵符的出現?就算楚何按他的計劃偷了,他是怎麼偷出來的?藏寶窟的防範你也清楚,箱子一點都沒有損壞的痕跡,楚何怎麼能把兵符輕易拿出來?”

“別急,別急,”羲和笑著止住紀燕然一連串的問題,“先說楚何不動手的後果吧。其實很簡單,我們隻想到了假兵符被發現後顧煙必死無疑,但實際上雷承天還有好幾天才接任。也就是說——”

話說到這個地方,紀燕然也明白了:“也就是說,如果楚何不偷兵符,顧煙大可以光明正大地把兵符取走。反正是他自己調兵,沒人能發現。”

“不錯,”羲和點點頭接著說道,“第二個問題就麻煩了,不過其實……事情也挺簡單的,隻是我們忽視了而已。”

說完他習慣性地停了停,卻沒有了陶柒默契的接口,隻好尷尬地繼續說下去:“我想了想,存兵符的始終,最薄弱的環節有這幾處:兵符——無論真假——都是我和楚何親眼看著顧煙放進去的,箱子是連在石壁上的,鎖是除了鑰匙無人可開的,而鑰匙隻有顧煙和閣主兩個人才有。能出問題的,隻有兵符、箱子、鎖和鑰匙四處。”

“是鑰匙?”紀燕然依然一頭霧水,“閣主的鑰匙不可能弄到手,那是顧煙故意讓楚何拿到了自己的鑰匙?”

羲和一愣,半晌苦笑道:“沒有這麼複雜。而且顧煙也知道如果要清查,有鑰匙的人是第一個懷疑的對象,他不會犯這麼容易戳穿的錯誤。其實關鍵的問題……在鎖上。”

“鎖?”紀燕然滿臉狐疑,陶柒卻悄悄退後了兩步,與顧煙越發接近。

“就是鎖!”羲和肯定地道,“其實這也是閣中的漏洞,隻是很少有人發現,也沒人敢在藏寶窟裏動手而已。當時我說過吧?楚何打開箱子後,是把鎖拿在自己手裏,讓顧煙放兵符的。”

紀燕然畢竟也是閣中少有的聰慧女子,一點就透,立即喜道:“不錯,是鎖!”

羲和微微一笑:“是啊,他趁我們不注意之時,把鎖換成了外表一樣、但自己有鑰匙的另一把鎖。這樣,我們離開後他就可以開箱取兵符,換上原來的鎖就沒有破綻了。”

“可惜他太緊張,把鎖換過之後才發現顧煙居然放入了假兵符,才急忙到琴堂?他可能是想以發覺顧煙野心為借口吧……可笑,無論顧煙如何他都難逃一死,他倒不如就這麼離閣,或許還能逃得一命。”紀燕然自語著,又望著羲和嫣然一笑,不再說話。

該弄清的都已經弄清,剩下的,就是發落了。

筱色雖一言不發,卻也明白了事情始末,饒有興趣地望向顧煙:“假兵符從哪裏來的?”

此時她的手中正把玩著那塊假玉。羲和這才看清,那玉質地極好,隻是雕工差了些,剖麵也不及原玉圓潤。但若是乍一遠見,根本無法分清,看來他的猜想,果真分毫不差。

誰知顧煙依然沉著回道:“回閣主,這玉是我從楚何身上搜出的,隻是當時情急,未曾稟報。”

羲和頓時一愣:這借口用得倒是聰明,反正楚何已死,一切都推到他身上也無妨。然而筱色冷笑一聲,手揮玉碎!這是她第一次在人前露出震怒之意,眾人都是一驚。顧煙還想解釋,她卻連聽也不聽,四個字便讓情勢急轉直下:“畫殺,刑訊!”

輕輕淡淡的四個字,讓顧煙臉色劇變!羲和看得一清二楚,然而還不待他有動作,顧煙已如輕煙一般掠起!

顧煙的悍將之名絕非虛得,足尖輕點,便是數丈掠過。邵雪下意識便去擋門,誰知他那一晃隻是虛招,就在筱色手中銀芒初現、人人都在防衛大門之時,他已經破窗而出,從旁屋遁走!

“追!”羲和率先追出,看似著急,卻故意慢了一步——藏寶窟守衛都是忠實為上,武功不足為懼。顧煙輕功極高,又是出其不意,隻要沒有意外肯定能成功逃走!

然而意外往往發生在這種時候。當他和陶柒一齊趕到隔壁,竟見到兩條纏鬥的人影。一人身著銀白,幾次衝出卻被對方逼回自救,正是方才逃走的顧煙。而另一人衣衫豔紅,長劍似緩實快,劍意綿密如網,正是琴堂堂主琴紅夜!

羲和的心徹底冷了下來,知道顧煙再也無法保住。當斷則斷,他暗一咬牙,提劍欲攻,一縷紫色卻先他一步衝了上去,銀芒抖落,如萬點寒星!隻聽顧煙一聲悶哼,血色蔓延,戰袍盡染。琴紅夜順勢收劍,紅衣輕揚,牢牢守住門口,對那紫衣微微一笑。

是陶柒。

羲和看著她,胸中不由湧上一陣酸楚。他看她臉色慘白,長劍微顫,卻堅定地封死了顧煙地退路,她的退路。他知道,她和他都已經下了決斷。

屋中人沒有給他們留下傷感的時間,隻一刹那,紀燕然和邵雪也衝了出來,兵刃紛紛出鞘,一時寒光四射。筱色則依然安坐在屋中,似乎絲毫不擔心屋外的局勢。

顧煙聽到腳步聲,緩緩抬起頭,不顧四圍強敵環伺,一向沒有表情的臉上,竟輕輕挑起一抹笑意。

“早些下手就好了……”他似是歎息,又似是感慨,卻沒有一絲後悔的意味。就在眾人品味這句話的時候,他足尖猛地一挑,長劍入手,霜刃如電,直刺陶柒!

琴紅夜身經百戰,反應奇快,顧煙剛挑劍時,她就反手斜刺,連攻要害!顧煙不曾四顧,任琴殺劍鋒如影隨形,劍氣直撲陶柒!而陶柒卻似呆了一般,劍未拔出就被擊飛,雖急退著,卻根本避不開那強大的劍意!

“陶柒閃開!”羲和也急了,顧不得其他,飛甩匕首阻攔,這時琴殺劍尖也觸及顧煙後心。但顧煙全然不顧,任二人重傷自己,腳步不停,眼看長劍就要刺入陶柒咽喉!

急切間,陶柒舉起左手便擋,顧煙劍勢不停,卻在入腕半分之時,生生止住。

陶柒定定看著他,任腕上鮮血汩汩流下,不言,不語。顧煙也不動,右臂上的血順劍刃滴落,兩人的血混在一起又落下,似乎再也分不開來。

他死死凝視著陶柒,直似把她刻在靈魂裏,嘶啞著聲音道:“可惜……是你。”

陶柒眼神一動,目光黯淡下去,漸有淚現,卻生生忍住。她遲疑著,緩緩張口,但還未出聲——

顧煙決然反刃,橫頸,血灑,劍落。他的眼神再沒有往日的狠厲,取而代之的,是一縷情愫。然而,不能訴,無從訴。

竟連惜別的機會都不曾留下。

羲和拚命保持著冷漠的表情,隻是輕輕低下頭去。義無反顧的回護,無怨無悔的犧牲……他終於明白,為什麼顧煙竟能認出潛伏時從不以真麵目相見的陶柒,她的容顏,隻怕不是記在他腦中的。

是刻在心裏。

血跡依然在蔓延,在地上淌出殷紅的圓,豔紅得刺目。琴殺淡然收了劍,向屋中筱色遙遙一禮,自喚人把顧煙屍體帶了回去。紀燕然冷眼旁觀著,拍了拍陶柒的肩,也走回裏屋。邵雪早已嚇得失神,也忙忙走回藏寶窟,不敢再看那一灘刺眼的血跡。

屋中終於隻剩下他們二人,陶柒緩緩蹲下身去,指尖觸到地上的血,一滴水無聲落下,轉瞬又消失在血泊中,不知是血是淚。羲和上前,撕下衣襟包紮好她腕上傷口,也擋住筱色如劍的目光。

感受到她單薄的身子在顫抖,他輕拍著,悄聲道:“對不起。”

這一切本是他的錯,如果他能早點覺察顧如果他能早點理解陶柒的意圖,甚至……如果他反應再慢些,沒有猜出真相,一切都不會是如此結局。但陶柒隻是搖頭,眼中無淚,卻也沒有了往日的清亮眼神。

“……他一直記得我。”

羲和一窒,不知如何接話,隻是黯然點了點頭。顧煙對她的情愫,沒有人會看不破,何況是冰雪聰明的她。雖是敵人,卻為她而破局,為她而死。再如何冷情的人,隻怕也無法看破。

陶柒沉默著,仿佛已經失去了全部力氣。不知過了多少,她突然伸出右手,緊緊抓住手腕上的傷處,嘶啞著聲音道:“堂主……我想退隱。”

這一句話大出羲和意料,他目光一斂,聲音頓時冷了下去:“退隱?”

陶柒整個人都似灰暗了起來,不敢看他,隻喃喃道:“我自以為我可以……我跟蹤他,我以為破了他的局,可到頭來卻害了他!我想放他,我對不起洗墨,我殺了他,也對不起他……我不配做堂主……”

羲和靜靜聽著,心沉了下去。這時的她,再也沒有初至洗墨時的傲氣與勇氣。那個冷若冰霜的陶柒、直斥他軟弱的陶柒、劍指武林的陶柒已經不在,以後,也不可能再存在。

隻有失去過的人,才會知道那不管不顧的勇氣是多麼可笑。因為他們一旦犯下了錯,就再也沒有贖回的機會,比如顧煙的性命,比如……她。

手腕上的傷微微刺痛起來,他忽然將絲帶狠狠扯下,摔在她麵前。陶柒驚得一震,抬起頭來。

“站起來,做你該做的事!對不起他就繼續做下去!他已經死了,是你害死他,你憑什麼離開?”羲和拍拍桌上的紫色絲帶,又重複了一遍。他知道這些話是多麼沉重,可是,他不能讓她沉淪下去。

就像當年害死同伴的他一樣。

地上的血跡漸幹,突然,又是一滴水落在地上。羲和隻作不見,輕聲道:“逝去的人已經離開,可活著的人總要繼續走下去的。對不起他,就好好活下去。”

陶柒沒有回答,隻是一味沉默。過了不知多久,她的眼神漸漸凝聚,似又恢複了當初的明亮。

羲和迎著她的目光,看到那個恢複熟悉神情的紫衣女子,微微一笑:“歡迎來到真實的江湖。”

陶柒從血泊中站起身,緩緩地拾起長劍,直視著他,聲音輕靈卻堅定。

“對不起……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