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才過,又是重陽到。露乍冷,寒將報。
夜色初臨,無花境外,陣陣菊花香。溪客著一身白衣立在境外,雖衣衫單薄,在寒風中卻不顯瑟縮,反見灑脫。隻是,明明已有下人通報,卻遲遲不見人引入,在風中久立,他不由得幾分焦躁。
過了大約半個時辰,夜色漸深,終於有一名侍女模樣的少女走了出來。她著一身雪青色的紗衣,漆黑的雙眼靈動,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溪客半晌,才脆生生問:“閣下是何人?”
溪客險些笑出聲來。這少女明眸皓齒,談笑間笑意盈盈,分明便是活潑機靈的性子,卻偏要強裝老成。他便也故意作出嚴肅的神情,反問:“此處又是何方?”
這少女怔了一怔,眼睛轉了幾轉,板著臉道:“閣下既不知無花境,為何要來。”
溪客再反問:“姑娘明知我是溪客,為何要問。”
少女被溪客一語道破,雪白的雙頰泛起紅暈,這才盈盈施了一禮,淺笑道:“小姐今日心境不佳,不願見客,請荷月堂主見諒。小姐說,同是花醫門門下,想必荷月堂主不會與師妹計較。”
溪客早料到是如此,輕歎一口氣。
花醫門乃是當今武林中少見的醫者門派。門下共分十二堂,各堂主分別以十二個月代稱。花醫門門規與別派不同,門下弟子雖也習武,卻隻為防身,並不求精。各花影皆潛心研習花之習性,以花為藥,懸壺濟世,為武林所稱道。溪客正是花醫門中六堂主荷月,無花境主冷香則是他的九師妹,菊月。
早年同門學藝時,溪客便被師父戲言命屬風流,他也確與各位同門相交甚好。隻是冷香人如其名,總是冷言以對,幾次讓他難堪。若非這次有要緊事,他也不會前來。
想到此處,他低聲對那少女道:“門主有令,有要事需改變計劃。事關朝廷,請務必通報。”
聽到朝廷二字,那少女的神色變了幾變,思索了一陣,果斷地道:“隨我來。”
這一決斷倒讓溪客有幾分意外,忽然,從身後傳來溫潤的男子聲音:“雪青?”
那少女抬眼一望,神色倏地一變,不知是喜是驚,半晌才迎了上去,淺淺一禮:“見過初寒將軍。”
這女子一身雪青,竟連名字也是雪青。溪客正暗中稱奇,聽雪青喚那男子為將軍,更是一怔。轉過身來相望,麵前的男子不過而立之年,一身勁裝,目光倒甚是平和。溪客心下雖有戒備,仍不缺禮數,淡笑著道:“在下花醫門荷月堂溪客,請問閣下怎麼稱呼?”
那男子神色不動,回禮道:“久仰荷月堂主不曾見其人,當真是稀客,在下初寒。”
溪客也笑:“初寒時節識初寒,閣下也是有緣得很。”
他隨口應著,心下犯疑:花醫門與武林交涉甚少,與朝廷更是無關,怎麼會突然有將軍拜訪九師妹?門主特派自己前來,難道便是為了此人?
正想著,境中又有腳步聲傳來,是個侍衛裝束的男子。他言語不多,話語間盡是恭敬,自稱墨雲,言冷香小姐請客人入境。
來者便是客,溪客笑笑,也不謙讓,就與初寒一同走了進去。
無花境雖名無花,入得境中卻是菊花遍地。一入園中,各色菊花競相入眼,連夜色都無法遮掩,隻讓人疑是入了仙境。
溪客與花相伴已久,隻是有感花色絢麗,卻聽身邊的初寒一聲歎:“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後百花殺。菊花之威,果然與別花不同。”
武將出身竟也有閑情品詩,這位初寒倒真不可小看……溪客尋思著,笑笑並不說話。初寒又接著問:“但是這境中菊花滿園,為什麼叫做無花境?”
雪青與墨雲互望一眼,都沒有說話。見初寒有些尷尬,溪客笑道:“前人不是曾說,不是花中偏愛菊,此花開盡更無花。九師妹在學藝的時候就極喜歡這句,大概因此起了無花境的名字罷。”
初寒一笑,還沒有說話,就聽前方清冷的女子聲音:“六師兄倒是學識淵博,不見當年被師父斥責的模樣了。”
溪客向前望去,紛繁的花色中,一襲金色衣衫的冷香冷冷掃視著眾人。多年不見,她還是一如既往的冷傲,冰一樣的目光緊緊盯著自己,好像要將人看穿一般。還好事前他已有準備,淡笑道:“九師妹莫非如此想念師兄,連眼神都舍不得移開了?”
冷香這才收回目光,望向溪客身後:“你來做什麼?”
溪客這才注意到初寒已單膝跪在地上,再看雪青與墨雲,都是垂首侍立,似是極為緊張。
隻聽初寒恭聲道:“小姐離家日久,老爺夫人都甚是思念,想請小姐回家一聚。”
溪客略略一驚:同門學藝數載,他卻一直不知道冷香的身世。看初寒所為,冷香竟是官宦人家所出,且官職應當不小。
冷香聽後隻是漠然,淡淡道:“年年都請,這把戲也該做夠了。起身吧,屋裏說話。”
初寒並不起身,朗聲說:“請小姐勿讓在下為難。”
冷香顯然是見多了這場麵,冷笑:“要請我回家,可以,讓他們自己來請。你若要當忠臣,便在這裏跪下去好了。”
說著,她徑自轉身向不遠處的小苑走去,墨雲連忙跟上。溪客望著仍然跪在地上不肯起身的初寒,正為難間,雪青已經硬扶起了他。她賠笑道:“說服小姐也要時間,與其跪在這裏,還不如再與她好言商量。”
初寒雖起了身,但望著遠處冷香的背影,也隻是搖首,許久,長歎了一口氣。
終於都在小苑屋中坐下,溪客打量起苑中的情形。這是一個由四麵房屋合圍而成的小院落,進了正門便是會客的正屋,左右相連的兩排房屋分別是主屋與客房,中間院中滿是金色的菊花,透過窗便可望到菊花在風中搖晃,極是悅目。
墨雲寸步不離地站在冷香身後,仿佛她隨時都會遭遇危險一般,這讓溪客暗中不解。冷香漫不經心地道:“兩位遠來勞頓,先用些粗茶淡飯,歇息一夜,有事明日再說吧。”
客氣的場麵話在冷香的口中說出,總帶著幾分高傲之感。溪客倒是習慣,隨口問冷香近年情況,她也隻隨口應上幾句。雪青一直在外屋忙碌,許久,才挪著碎步入屋,輕聲對冷香道:“小姐,都備齊了。”
這樣活潑的少女,在冷香麵前卻如此拘禮,她平時的嚴厲可見一斑。溪客暗歎著,冷香已令雪青將她口中的粗茶淡飯端了上來。
菊花粥、菊花糕、菊花酒、菊花肴、菊花羹……一道道精美的食物上桌,竟是所有食水都不離菊花一味。不隻是初寒,連同是花醫門下的溪客也驚訝不已。
冷香的規矩也是不小,上菜時間款式都極有講究,讓習慣了閑散生活的溪客暗中叫苦。反觀初寒,倒沒什麼不安之態。墨雲與雪青隻在一旁服侍,待端上最後一道菊花茶細品時,已是亥時初刻。
望著雪青為溪客與初寒上茶,冷香忽然對墨雲道:“天晚了,你先去布置客房。天寒了,披件衣服。”
難得見冷香如此關心他人,溪客不由多望了墨雲一眼。墨雲並未察覺,應聲而去,正在斟茶的雪青不知為何,手忽地一抖,茶濺了滿身。她驚喚了一聲,冷香望見,不悅地皺眉道:“快去換衣服。”
雪青忙應著去了。溪客聽初寒再三勸冷香回家與父母共享天倫之樂,頗為無聊,便望向窗外,看著右側一間房中亮起燭光,當是墨雲在布置客房。一會燭光不見,他無奈地將目光轉回,聽初寒依然對回家一事不依不饒,隻能長歎一口氣。
夜不覺深了。不多時雪青換了衣裳回來,低聲告訴冷香墨雲身體不適先睡下了,冷香似乎有點緊張,低聲問了幾句。雪青搖著頭回答,似乎沒無大礙,隻是說著說著,竟掩著口笑出了聲。
一向冷若冰霜的冷香竟然臉一紅,沒有斥責雪青,反幾分羞澀地催她去端茶。雪青有意無意地望向初寒,突然一反先前的天真模樣,斂起笑容,點頭示意。
初寒似未看到,依舊絮絮地勸著。溪客想與冷香私下交待門主吩咐之事,不願離開,初寒卻也無意早睡,四人在正屋閑坐,竟不知不覺到了子時。還是冷香耐不住,冷冷道:“兩位旅途勞頓,還是先歇息吧。”
雖是勸客,用的卻是命令的語氣。溪客終於不顧初寒起疑,低聲道:“九師妹,我要與你私下談談。”
冷香怔了一怔,對初寒道:“請先回客房休息。”又回頭吩咐雪青:“把我的房間收拾好,我一會就回去。”
雪青應聲先帶著初寒去客房,不多時又返回正屋向另一方冷香的房間走去。溪客透過窗戶看到兩邊的房間都有燭光閃爍,右側的卻是兩扇,都映著身影,大概是墨雲也起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