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樹卻不這樣認為,上次檢查明明是說靈靈出生時大腦受了傷,腦部有明顯的鈣化現象,怎麼能說是先天的呢。楊樹還要去檢查,程琦卻不讓。程琦不願意讓兒子每次都做那麼多項目的檢查了,她覺得兒子即使沒有病,這樣檢查下去也會有病的。楊樹隻好作罷。他們四處求醫,給靈靈買了很多藥。靈靈小,那些藥都不願意吃。為了給孩子喂藥,程琦幾乎每次都是流著淚,楊樹則懷著極度的內疚。何大媽卻不敢領了,楊樹好說歹說,給何大媽又加了錢,何大媽才勉強答應下來。在楊樹的要求下,何大媽把喂藥的工作也承擔了下來。
半年很快就過去了。在這半年中,程琦還遭受了來自學校方麵的種種責難。達州一中的校長換了,楊樹從機關上出來後,達州一中也不買他的賬了。程琦班上的學生家長因程琦長期請假,集體給學校告狀,要求換老師。程琦可是多年的優秀老師,怎麼能這樣說換就被換了呢?但她的學生已經到高二了,馬上就要上高三了。學校經過認真考慮,還是把程琦給換了。她氣得哭了整整一夜。
禍不單行。楊樹在公司裏也出了點問題。雖然問題不在楊樹身上,而是出在老總身上,但楊樹是副總,還是脫不了幹係。楊樹暫時被停職察看。現在他們倒是閑一些了。
楊樹見所有的藥物都是剛開始有用,時間稍長,就又不見效了。他對程琦說,不行就到上海或北京去好好地檢查一下。程琦也同意。他們在上海足足待了半個月,先後到三家醫院去做過檢查,檢查的結果是,先天和後天可能都有一些,當然後天的原因更大。
有一個醫院的醫生還給他們介紹了國內有名的腦病專家陳敬教授。陳教授在上海某醫科大學任教,每周三和周五都在該大學附屬醫院坐診。
陳教授的年齡其實並不大,大概也就四十左右。陳教授的頭有些禿,但個子很高,很精神。陳教授一聽他們是從遙遠的達州來的,還是慕名而來,非常高興,便和他們聊起來。原來陳教授大學時的母校就在楊樹他們的母校旁邊,陳教授大學畢業就到國外去上碩士和博士了。陳教授和楊樹他們的一個老師還是好朋友。真是越說越近,越說越有感情。陳教授把所有的情況都問了一遍,對程琦說,查清病因固然很重要,但現在我覺得什麼原因現在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怎麼來治孩子的病,你們說是不是?楊樹說,還是得查清楚,如果是醫院的問題,我們得讓醫院來給我們賠償,我們現在已經借了很多錢了。程琦也說,就是,醫院得給我們一個說法。
陳教授看了看他們說,好吧,我的判斷是,醫院得負百分之六十以上的責任,另外,你們那個小保姆也可能得負百分之二十的責任,還有,你們自己要負百分之二十的責任。
陳教授說,怎麼告醫院和保姆是你們的事,我現在最關心的是孩子的病,這是我的義務和使命。楊樹和程琦從悲憤中醒過來,趕緊點著頭。陳教授說,程女士,我給你講一個真實的故事:杭州市有一個婦女生了一個兒子,因過期妊娠,兒子腦內出了問題。
在兒子六個月時,她跑遍了市內各大醫院。專家們根據孩子出生後七天、四十二天、六個月所做的腦CT片子,做出了一致的診斷:腦發育不全,顱內廣泛出血,有鈣化點。治得最好也會偏癱,隨時有生命危險。聽到這個結果,這位母親當時就昏了過去。後來,一位大夫對她說:“孩子也不是沒有好的可能,你得多按摩他可能出問題的肢體,多跟他說話……”於是,從那天開始,她日夜不停地跟還什麼都不懂的兒子對話,給他講故事,並開始給他記日記,每天不間斷地給他按摩。她始終有一種信念:兒子一定會治好。後來,她通過一本雜誌找到了我。她的兒子現在好了。人們都稱讚我,說我是神醫,但我要說,母愛是最好的醫生。
3
很多年前——我的記憶力很差,我常常算不清那是哪一年,大概是八年前或是十年前,高中時的同學在小城裏聚會。那是專門為我設的。有位同學說,我在路上碰到佟明麗了,我說我們同學聚會,你有時間的話也來好嗎?她問我,都有誰,我就說了,她說,如果有時間她一定來。我們都不指望她來。在我們的印象裏,她來往的世界跟我們的世界不一樣,那是一個與我們對立的邪惡叢生的世界——雖然後來我們知道其中並非如此,但還是無法真正和解——因此,我們都笑著講她的風流韻事。我不知道其他的同學在笑的背後是否也像我一樣其實在流淚,在感歎;我也不知道在我們懷著幸災樂禍的心情大講特講她的悲慘經曆時,是不是也會有人跟我一樣內心其實充滿了疼痛。虛偽已經寫在臉上。成年是一件多麼不幸的事!
就在我們講她的脊背時,她忽然間出現在我們麵前。誰都知道,她肯定是聽到了。
我們都愕然地站起身來。天哪,我當時幾乎都要驚呼起來。痛苦並沒有銷蝕她的美麗,相反,她有一種成熟的沉靜的美,略帶一絲憂傷。她的骨骼似乎增大了,白皙而光潔的肌膚使她顯得性感,臉上也豐腴得像唐時的壁畫,少有陰影,滲出細密的汗來。她的豐腴而白皙的美頸上帶著一條細細的白金項鏈,墜子卻有些大,有些誇張,並非寶石,而是一個珍珠的飾品,像一隻貓,正在洗臉。脖頸上也滲出細密的汗珠。她的眼睛似乎比我記憶裏的還要大一些,沒有了從前的那種叛逆與漆黑,明澈了,嫵媚了。睫毛還是那樣長,一閃念之間生出無限的柔情來。她的頭發是紮起來的,像個舞蹈演員,這使她顯得更為飽滿,殷實。
大概是我坐在正對門的緣故吧,她第一眼就看見了我。我是先站起來的,露著驚愕的表情。然後她緩緩看了看其他的人,微微一笑,說,不好意思,我來遲了。
所有的人都有些尷尬。我們並沒有給她留位子,她的到來是一個奇跡,甚至帶有某種秘密。我首先笑了起來,我們正在說你呢,你就來了。她看了我一眼,有些自嘲地說,我知道。那位請她來的男同學趕緊說,你一直是我們男同學的偶像。她笑著搖搖頭說,我知道你們肯定把我跟壞人聯係在一起,沒什麼,我已經習慣了。說著,有人給她找來了一把椅子,卻不知放在哪裏合適。有人說,放楊樹那兒吧。我笑著說,那就坐我旁邊吧,你們肯定都吃醋了。她笑道,你們怎麼都這樣取笑我。我說,真的,我們都覺得你一直高高在上,很少跟我們班的男生說話。她說,那是因為我覺得你們都是好學生,而我是壞學生。
擰滅了這思念的燈火。她坐在了我旁邊,我渾身的血液都在湧,說話也有些不自然了。我不敢看她,但有時要跟她說話不得不轉過頭去,在她看我的刹那,我的心裏真是千頭萬緒。有那麼一瞬,她的胳膊挨著了我的胳膊,一種滑滑的戰栗感頓時襲擊了我。但我裝作什麼都沒有發生,而是靜靜地挨著她。
她跟過去有了明顯的變化。雖然她的神情中不時地閃現憂鬱和孤獨,但還是開朗多了。她也跟我們開玩笑。我記得剛開始見她時應該是這個樣子,那時的她敢跟每個男生開玩笑,還有些惡作劇的樣子。後來她變了。現在似乎又回來了些。她把在坐的一些男同學的名字忘了,或者幹脆就沒記住,但她知道我。她說,你是我們的驕傲,你上大學的時候,我爺爺還把我跟你比,罵過我,後來聽說你為了愛情回到了達州,真的很了不起啊。我笑了笑說,都是別人說的,我有什麼可以驕傲的啊。她忽然問,你太太很漂亮嗎?她說這句話時的口氣有些生硬。我趕緊說,跟你比還是差得遠。這是實話。雖然大學時我認為程琦非常美麗,是那種古典式的美,但比漂亮,她真的比不過佟明麗。佟明麗有一種驚世之美。她笑道,你太太若在,你肯定不會這樣說的。我說,也一樣會說,這是事實,在我所見過的女人中間,沒有人能比得上你,即使她們的美都加起來,也沒你漂亮。她高興了,用那種叫人迷離的眼神望著我說,沒想到你也會這種話。在我說那句話的時候,很顯然別的男同學都聽到了,立即就有人說,楊樹現在可壞了,跟我們上學時完全不一樣了,你們還記得嗎,那時他整天連個屁都不放,可自從上了大學後說話簡直像個演講家。另一個男同學說,就是,他就敢說讚美佟明麗的話,我就不敢。
那天她喝了很多酒。我問她為什麼不跟同學來往,她說,這還用問嗎?你們不都覺得我是個壞女人嗎?我說,誰說的,是你不跟我們來往,是你自己亂猜的。她說,那你們都把電話給我,還有啊,以後你們要是聚會,可別忘了我。
那天,我們似乎一直都在開玩笑,玩笑也是似真似假。事後,我們男同學都分析,大概她現在在家太孤獨了,所以那天才會參加我們的聚會。
但那天的聚會,對我是一次致命的傷害。就像浮士德第一次看見海倫一樣,神魂顛倒了。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我隻要一閉上眼睛,就會立即出現佟明麗的樣子,她用那種叫人失神的眼神瞪著我。我忘了程琦。然而我清楚地意識到,這是不合適的,於是我生硬地想她的過去,理智地告訴自己,這是一個危險的女人,她隻會給你帶來不幸,是的,跟她交往,隻有不幸。我擰滅了這思念的燈火。
過了兩年,我出差到了一座小城,在一條小巷中徜徉時,我突然覺得仿佛回到了五羊縣城。無端地想起了她。
又一年,我回到了故鄉。大家又為我聚了一次。我第一次給她打電話,手都有些顫抖。她接著電話時,很驚訝。她說,你回來了。我說,就是,同學們又說請你參加。她哦了一聲,猶豫著。我失望之極,便說,你看,如果……她趕緊說,好吧,我去。我說,你知道風舞醉搖嗎。她吃驚地問我,你說的是啥。我說,這是一個酒店的名字,新開的,快到市郊了,在縣城西麵。她說,那你在外麵等等我,我還真不知道那兒呢。
當我站在風舞醉搖酒店麵前時,我忽然間有一種要戀愛的衝動。這種感受是很多年前的,是十七歲前後的。那種驚心的,昏迷的,忘我的,也不知戀愛為何物的。我下意識地看了看自己的打扮,發現自己的肚子已經有些微凸,這是上了年紀的象征。我看見無數的車輛從風舞醉搖門前喧囂而去,感到等待的不安和心痛,以及快感。那一刻我也想到了程琦,但程琦對我的態度使我傷心,所以我很快就將她忘了。我等著那個紅色的女子。
在等待中,我不知不覺憶起了我的過去,以及佟明麗的過去。我在想,一個女人在經曆了那樣的生活後,她的身心會是怎樣的千瘡百孔呢。
當她站在我麵前時,我還愣愣地在想。她輕輕地在背後對著我的耳朵喊,哎。僅僅這一聲,已使我魂飛九天。我的身子轉了過來,眼裏全是驚奇和微笑,但卻找不到自己的魂魄。我看到她穿了一件旗袍,特意地打扮了一下。在五羊縣,穿旗袍的女人幾乎沒有。旗袍是白色的緞麵,繡著玫瑰紅的花邊,上麵也是小小的紅玫瑰,恰到好處地開得正豔。她的雙肩上,一條白紗款款地抖落下來。她看著我吃驚的樣子,開心地說,你怎麼看上去有些傻啊。我的臉忽然紅了,笑道,我是等你等得都忘了,你怎麼才到?她吃驚地說,不才半個小時嗎?我笑道,我覺得有一個多小時了。直到這時,我才覺得自己的魂魄回來,一邊走一邊看清她的容貌。很顯然,她打扮了一下。她比上次我見她時稍稍瘦了一些,但仍然看上去有一點豐腴。她天生的肌膚仍然那樣細膩滑白。她稍稍抹了點口紅和眼影,這使她顯得比上一次的聚會更為積極。我和她並肩走著時,我感到她性感的雙腿不時地顯露出來。
她說,讓你等我,是因為我隻跟你熟一些,我跟其他的人一點都不熟,雖然我們都在一個縣城生活,但幾乎沒有接觸。我說,你應該試著跟他們多接觸一些,有什麼困難他們肯定會幫你的。她轉過頭來看了看我,笑了,謝謝,我主要是待在家裏沒意思,想出來透透氣,今天因為是你打電話,如果是別人,我肯定不來。
她還是那樣高傲。我說,同學們都願意跟你來往呢。她笑道,可能吧,但我跟一個女生都沒來往,你說怪不怪。我也笑了笑,大概她們都嫉妒你的美麗吧。她則冷笑道,才不是呢,她們都覺得自己是淑女。
說著,我們已經到了風花雪月廳。同學們都起來迎接她。她這一次放得開了。她能叫上每一個人的名字,且跟他們一一玩笑著握手問好。
有一個同學找佟明麗辦過事,要感謝她。她說,你這個人太客氣了,不就是那麼一點小事嘛,同學之間,何必這樣呢?那個同學便說,對你可能是小事,對我可不一樣,我老婆在鄉下呆了十年,幾乎周周都要跟我吵架,說我沒本事把她調進城裏,說真的,我找了很多人,也送過很多禮,可就是沒有下文,隻有你,不收我一文錢,且在一周之內就解決了我的問題,我都老覺得是不是在做夢,我要到你家裏去,你又不讓去,所以今天無論如何也要謝一下你。
她笑著說,我這個人實際上特愛幫人,隻要能幫上的忙,我絕對幫,你這個事,也就是我跟主管教育的副縣長打了個招呼,我們還沒求過他呢,我們家可給教育上捐過很多錢呢。
我似乎知道了她發生這麼多變化的背景,也知道她目前生活得很幸福。因為這一點,我忽然間放鬆了,覺得跟她之間就是同學,那種戀愛的感受幾乎在刹那間消失了。我敢和她開玩笑了。她也一樣,和我們都開著玩笑。我們又看到,那個剛認識的美麗的女同學佟明麗回來了。她那傷心的過去似乎一去不返了,再也不會影響她了。
她的酒量大得驚人。這是我們在當同學的時候早就聽說的,這一天算是見識了。所有的男同學都要和她碰杯,她一仰首,一杯啤酒就沒有了。她高興極了,向我說,楊樹,給我支煙抽。我還是有些驚愕地看了看她,給了她。我意識到,她的過去並沒有完全消失,還在她的身體裏。她抽起了煙,不時地把煙雲吐到我臉上。我看見她被裙裾勒出的臀部性感地搖擺著,一條美腿修長地擺在我旁邊,使我窒息。似乎都喝得有些多,大家分成了好幾個說話圈,還有人不服氣地在猜拳,聲音蓋住了其他的談話。後來,又來了好幾個同學,又能擺一桌了,亂哄哄的,都喝得醉醺醺的,有的甚至躺在沙發上睡去了。
她已經醉了,神情有些迷離。她向我緩緩地吐了口煙,是那種電影上的風流女人的神情。她笑著說:
“才子,還寫詩嗎?”
“不寫了。”我討厭她把煙吐到我臉上,但我好像又喜歡她這樣。她隻對我放肆。我說,現在誰還寫詩啊。她說,我給你念幾句詩,你聽聽,這是誰的詩:
風帶來你消息的時候
我是遠方
遠方寫下你名字的時候
風是我的憂傷
很好的詩句,非常優美,感情真摯卻很含蓄。一看就是少年時寫的詩。我記不得是誰寫的了,迷茫地笑著。她說,真的想不起來?我搖了搖頭說,想不起來。
你真的一點也想不起來?我是在一張有很多星星的樺樹皮上讀到這句詩的,我至今還保存著它。
我一震,紅著臉笑起來:
“是我寫的?我都想不起來了。我真的能寫出那樣好的詩?”
我忽然想起在她生日的一天,我把那首詩寫在樺樹皮上,悄悄地藏在她的書包裏的。
她後來也沒提,我也沒問。我都忘了。
她沒有說話,一直深情地看著我。她從來都沒有用這樣的眼神看過我,這是我過去渴望卻從沒得到的。不過,現在不用珍惜了。現在一切都可以視作過眼煙雲和逢場作戲,不必太認真的。青春年少之後才發現,刹那間的愛情之火真是太多了,而真正的愛之火是不會這樣熱烈地燃燒的,它像月亮,淡淡的,不引人注目,但也不失去光輝,它是恒久的星光,時間久了,你才會感受到它那詩一樣的火焰與光輝。佟明麗現在的一閃太遲了,遲得讓人心碎,遲得讓人心悸,遲得讓人隻想到性,遲得讓人六神無主,慌了手腳,但就是遲了。理智已經戰勝了他們。這就是成熟嗎?
我們為那句詩感動著。那是多麼純粹的一顆心啊!我忽然意識到我徹底地變了。三十剛過就像老了似的,一副世俗的神情。我強烈要求自己回到那個熱情似火純情似水的年代,那是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市場經濟還未全麵展開,欲望還在籠子裏,一切都是從容緩慢的,一切都是可以靜止的。我微紅著臉說:
“那時候,嗨!……”
“那時候你為什麼不和我約會呢?”她笑著說。
我注意到周圍有幾個同學都看著我們,也許正是有人在,她才這樣說,把真話當笑話說。我抬起了頭,大笑道:
“你那麼多男朋友,誰敢約你啊?我還想活著呢。”
她故意說道:“你沒約我,怎麼能知道我有男朋友呢?”
有人這時候插話了:
“楊樹,別裝了。誰不知道你那時把美麗愛得死去活來的,現在約會也不遲啊。”
班上的同學把佟明麗幹脆叫“美麗”,這樣似乎更形象。
我笑了笑,一陣心酸,一種快感。話是說明白了,她也在等待。我笑道:
“好啊,我們今晚就約會一次,在第十九個電線杆下,不見不散。”
“好啊,你到時候可一定要來啊,我等你。”她似真似幻地說。
“好。”我一揚頭把酒喝了。
大家喝酒,抽煙,胡言亂語,直到很晚,有人提出要走,才懨懨地散去。臨走的時候,她給了我她的手機號碼,以後你不用打家裏的電話,打我手機吧。我開玩笑地說:
“別忘了,今晚第十九個電線杆下,不見不散。”
大家都笑著,她也笑著,走了。路上,有人告訴我,美麗和她丈夫現在正在鬧離婚,原因是兩人都不是顧家的人,尤其是她丈夫常常徹夜不歸。有錢又怎麼樣?照樣不幸福。
我有些感慨,她不是一直待在家裏嗎?同學說,你以為她會待在家裏嗎?她還是那樣,老出去找人打麻將,一打一個通宵。
回到達州的一天,我在辦公室裏發愣的時候,美麗又冒了出來,像塵煙一樣。自從那次聚會以來,我一直在想,她說的那首詩真的是我寫的嗎?如果真的是的話,我這一生就像她說的那樣,做錯了最大的一件事,那就是我放棄了詩人之夢,而跟著程琦過起了艱難的生活。現在我覺得有些人的話是有道理的。我和程琦生活並不一定是好事,就像這過去的很多年,我們一直在為錢發愁,一直活在一種誤解中。最慘的當然是我了。
從我們談戀愛的那一刻起,我就是為著程琦活著。我們到達州來是為了她,我下海經商是為了她,我一度兼職跑斷腿是為了她,我強迫自己適應各種環境也是為了她,我現在拚命往上爬也是因為她。她永遠都對我不滿,而我永遠都想辦法得對她的這種不滿負責。
相反,我對她很滿意,我對她沒有絲毫的過分的要求。我為她放棄了詩人之夢,放棄了一切尊嚴與自由,我失去了本性。
我想給美麗打個電話,就想胡亂聊幾句,一種莫名的衝動。我感到我壓抑得太久了。
突然,我的手機響了。一看電話,心裏電了一下。真是心有靈犀一點通。是美麗的電話。她在家裏,說是昨晚上喝多了,剛剛起床,就想到了我。她問我那次明明不是說好的在第十九根電線杆底下約會嗎?她去了,一直等到十一點,才生氣地回去。她說得像真的。我不相信,她卻非要證明。她還說,那天她專門穿了件披風,大紅的,有很多流蘇的那種。她說那天下午她還做了頭,美容了一番。她說得像真的。我有些相信,不過,還是一笑置之。我們聊了很久,直到下班時,她還沒有說完。我便一邊走,一邊繼續跟她聊著。
從那以後,美麗常常給我打電話。我也偶爾打一個,但總是怕長途費太貴,說不了幾句就掛了。美麗笑話我說,你是不是怕電話費貴?我在這邊紅了臉,說,不是,是我辦公室裏來的人太多。美麗笑著說,以後我給你打吧。我聽了她的話後,真想扇自己一個耳光。什麼時候變得這樣齷齪了?
從那以後,我們至少一星期要打一次電話,每次都是美麗打過來。即使是我打過去,她也馬上會說,你掛掉,我打過去。我有一次生氣了,你還真以為我小氣啊,這點電話費算得了什麼。她在那邊卻笑了,你看你這人,這麼認真幹什麼?我是說我平常連個電話都不打,唯一就是給你打,你就讓我過過這種癮吧,否則我會發瘋的。她的話讓我頓時舒服多了。慢慢地,我覺得她實際上很能體諒人,是個好女人。她常常會關心我穿什麼顏色的衣服,說我應該怎麼樣,她還說我不能太吃油膩的東西,說我不要一味地坐著,等著啤酒肚慢慢起來,說我應該如何跟同事處理關係,等等。她說的頭頭是道,句句中聽。這些話程琦從來都沒說過,程琦從來沒關心過我穿什麼衣服,對我的事很少過問,當然,她也是沒有時間過問,但最重要的是,從來都是我在關心她,她已經習慣了讓別人關心她,而她不需要關心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