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1 / 3)

那是早晨,陽光斜斜地照進辦公大樓三樓衛生間,紅紅的,暖暖的。楊樹就蹲在那兒了。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已經染上了便秘的頑疾。雖說不是大病,但也很煩人。早上在這兒蹲的人很多,他必須在八點十分以前趕到那兒,或者就得等到九點以後。他已經形成了習慣。每天都是八點差十分到辦公室,八點差五分時給處長把事情一說,倒一杯開水,把電腦打開,也就八點鍾了。辦公室其他人也都來了,忙乎起來了。他便拿著衛生紙到衛生間去了。一蹲就得半個小時。剛開始還特別努力,臉掙得紅紅的,脖子也粗粗的,還喘著粗氣,不行的,白費氣力。什麼事情都有它自己的規律。後來,楊樹便不努力了,悠閑地蹲在那兒,拿著報紙看起來。就在那時,他收到了美麗的短信。是美麗自己寫的。她說,昨晚上做了個夢,夢見我們在一起,手挽手走在家鄉的原野上,早上醒來時,夢中的情景曆曆在目。就這幾句話,別的什麼都沒說。

楊樹似乎看見美麗從睡夢中醒來的情景。她睜開眼睛,就發現金紅的陽光已經照到了床頭,斜斜地照亮了床頭櫃上的一束鮮花,也照到了一隻懶貓樣的鍾表上。時間是八點鍾。她伸了個懶腰,想起楊樹來。在夢中,他們先是走在家鄉的原野上——這是很奇怪的景象,她以前是很少夢見原野的,因為她從小生活在城市,隻是在後來才住到這市郊的別墅裏來的,在這裏,她才真正遇見原野——後來,他們一起就又學起了高中的課文,他們還是同桌。他偷偷地看著她,她則對他想入非非……醒來發現是個夢,夢中的情形曆曆在目。她有些傷感。這些天來,她一直在寫她的過去,已經寫到上高中的時候了。她不敢往下寫了。她得控製自己,同時又覺得自己必須得靠想象進行下去。她得把楊樹補進去,但那時她對楊樹的感覺是模糊的,隻是覺得他愛著她,其他的一切感受都淡去了。她必須得想象著他們當時就很相愛,她既知道他是愛著她的,同時,她也是愛著他的,隻是因為很多世俗的原因使她遠離了他。這是悲劇。她還要求他把他的過去也寫進去,他們兩人一起完成這部作品。這是個很刺激的建議。他的內心波瀾起伏。他不能寫,那樣他會不顧一切地愛上她。可是,他又多麼想寫,他一直就想寫那個時候的戀愛。上大學時,他寫了好幾次,都覺得寫得不好,撕了。現在可以寫了,可是不能夠。

他猶豫著。

她有些生氣,她說,不就是寫著玩嗎?何必當真呢?在她一再的要求下,他答應試一試。

她幾次打電話過來問他,是不是怕老婆知道了生氣。他否認著。她說,你別否認了,我就知道你是個怕老婆,不過,我不是要和你談戀愛,我這是寫作,你是我過去生活的主人公,你必須要談談那時的感受,我不會拆散你們的,你放心,最多我們做個情人,你不會嫌棄我吧,我覺得自己長得還可以,能達到你的標準,何況,我們隔得又這麼遠,你怕什麼,我不會到達州去找你的,我也不會在你在家的時候打手機,發短信,我隻是在你上班的時間和你聊聊,再說了,這都是什麼年代了,現在流行找情人,你知道嗎?

我如果要找情人,就隻找你,你呢?

他聽得心裏一陣喜一陣恐懼。他隻好說,我當然也隻找你。她說,那不就得了,我們就這樣寫下去吧!他隻好勉強地往下寫。她隻要保證他在家安全就行了。他覺得雖然有些對不起程琦,可是,有時候他覺得這也是有理的。她程琦在和他談戀愛之前,不知談過幾個男朋友了,也不知在誰跟前失了身,可是,他楊樹一生隻愛著她,以前他覺得這是很幸福的,現在他覺得有些不公平了。程琦越來越像個男人了,在生活中常常占據了他的位置。最讓他無法忍受的就是程琦對他們夫妻生活的淡漠。他們還能生活下去嗎?

這樣的生活還要過多久?

美麗的短信總是咄咄逼人,楊樹總覺得自己處於劣勢。不過,他的矜持也可使他變得主動。他可以回答她,也可以不回答她。

一年中間五六月份的工作不是很緊張,再說,工作是你越想幹就越多,你越想少它就越少。楊樹並沒有少幹工作,他是工作完了能夠合理地利用剩餘的時間。美麗給他說過,她是無事可做,才天天這樣纏著他,但他不同,每天都有工作要做,所以必須先幹工作,然後再做些私事。美麗很理解他。慢慢地,楊樹覺得生活充滿了陽光。美麗總是鼓勵著,對他充滿了信心。在他寫完一段之後,他就開始幹工作,工作也便充滿了樂趣。

回家之後,由於對程琦的歉疚,格外地勤快,程琦也很高興。

程琦還在沉睡,楊樹就起床了。自從跟美麗交往以來,他不知哪裏來的一股勁兒,仿佛青春又一次來到。他早早地就醒來了,心裏想的是美麗。他刷了牙,想起要給程琦把牙膏也擠好。然後他坐在餐桌上吃牛奶的時候,想起給程琦把開水打好。他過去掂了掂暖瓶,裏麵隻有半壺。他把水打上,然後又坐在餐桌上把剩下的牛奶吃完。這時,還不到七點。他把手機打開來,裏麵跳出一條未讀的短信。一看,是美麗昨晚上來的。仔細看看,是晚上兩點鍾。

“如果那時候我也給你寫首小詩,你會不會和我約會?”美麗寫道。

楊樹的心頓時提了起來。他把手機聲放在振動上,到廚房等著水開了,趕緊把水裝上,然後他走到大臥室門口,輕輕地把門打開,看了看程琦和兒子。程琦感覺到了,輕輕地轉了一下身。楊樹說,我走了。這是他每天必須做的事。說了這句話,他才覺得安心。

楊樹走在路上時,心裏一直想著美麗的那句話。這天早晨,他走得格外快。半路上,從一家洗頭房裏出來一個穿著一身黑衣服的女人,睡眼朦朧地把一盆水倒了出來。楊樹“哎呀”一聲,刹住了腳步。那個女人驚慌地轉過來,看見楊樹正在瞪她。楊樹躲得快,但鞋上仍然濺了很多髒水。那個女人抱歉地說,對不起。楊樹瞪了一眼,沒說什麼,趕緊往前走。他不會跟這種人計較的。此刻,他滿腦子的美麗。

他忽然想起美麗當時也寫過一首小詩,被貼在教室後麵的牆報上,最上麵,人人都能看見。他還想起那首詩寫得是她的一次童年記憶,裏麵有外婆,有第一次去鄉村時的新奇,有燕子,有花草。

他還想起也是在一個這樣的清晨,他在操場上跑早操,看見美麗穿著一件月白色的連衣裙穿過操場,向教室走去。她已經發育成熟了。她走起路來兩條長長的胳膊像是柳枝隨風飄動,而且向同一個方向飄動,走路的姿勢則像受過模特訓練一樣,款款向前。

她的臉被朝陽照得一片透明,一雙大眼睛仿佛笑著。緋紅的朝陽斜斜地照過來,把她的影子照得長長地,他踩著了她的影子。他記得很清楚,當時他的心狂跳起來。他仿佛觸著了她的身體似的。他把那次的感受寫成了一首小詩,偷偷地放在了美麗的書包裏。

他還想起他常常在周末下午放學後悄悄地跟在美麗的後邊,想知道美麗究竟住在什麼地方。那時,他穿一身破爛的牛仔服,騎一輛破舊的自行車,先是在後麵故意與別的同學比車技,心卻一直在美麗身上。大概別的男生也和他一樣,都喜歡美麗。他們有時很快從美麗身邊飛過,卻又適時地停下來遊戲,等美麗過來的時候,他們會高傲地轉過頭,裝作根本沒看見她,拚命地鬥嘴,打鬧。美麗看了他們半天,他們誰也不會搭理她。

等到美麗走遠了,他們又打鬧著向前飛去,從美麗身邊擦過。美麗走過一條街後,轉進了一條很小的巷道。他們不好意思追進去了。但他們知道這條巷道的另一個出口,於是,又適時地出現在那裏,還一個個裝作根本沒看見美麗。直到美麗又走進另一條巷道,他們再也無計可施,才會回家。而楊樹這才騎著自行車往鄉下飛去,夕陽將他的影子拖得長長的,和道路兩旁的楊樹飛快地重疊又分離。五羊河在他身邊歡快地歌唱,他也一路歌唱,心裏想著美麗。當五羊河流入暮色之時,他也回到了家裏。他想起自己那時特別愛唱的一首歌是《粉紅的回憶》,裏麵那句“夏天夏天悄悄過去,留下小秘密”,他覺得就是唱的他。還有一首歌叫《遲到》,裏麵那句“你到我身邊,帶著微笑,帶來了我的煩惱”。他有段時間每天都是唱這兩首歌,有時把這兩句重複唱著,一點兒都不覺得厭煩。

他還想起有時晚上上自習,美麗也會來,就坐在他身邊。若班主任沒來時,課堂裏一片嘈雜聲。他一邊做作業,一邊小聲哼起了歌。他唱的就是那兩首歌。美麗在很多時候都是跟人打鬧,但有時也會靜靜地聽他唱下去。

那是高一的時候,也是楊樹印象中美麗最快樂的時候。那時,她爸爸還活著。

能想起的事實在太多了。楊樹很快就到了辦公室。他從抽屜裏撕了手紙就往衛生間跑。他蹲在靠窗的那個隔檔裏,一手拿著手紙,一手拿出手機。紅紅的太陽斜斜地照進衛生間,他蹲的地方格外詩意。他給美麗發起了短信,他寫道:

“我不知道,那時候,我既渴望能得到你的愛,又害怕得到你的愛。我沒想過我能約會到你。那時,你是我的女神。”

他發完短信後才想起,美麗此時肯定還在夢裏。他站了起來,係了褲子,洗了手,一身輕鬆和興奮地出了衛生間。

他打開電腦,把剛才他在路上想到的一切寫了下來。然後他讀了讀,覺得還不錯,但是,他還是覺得很陌生了。放棄文學之夢已經太久了,現在重新拾起來有種恍若隔世之感。他把寫的東西發到了美麗的電子信箱中。

這時,他聽見其他的辦公室門一一打開,上班時間到了。他這才打開辦公室,看見巫江和劉處長都拿著拖把往衛生間去。巫江說,科長,這麼早啊,我還以為你沒來呢。

楊樹說,早就來了,上了一會兒網。巫江笑道,這麼早就衝浪?看什麼呢?楊樹笑道,又想歪了吧,我起床早,沒事幹,就來辦公室,到辦公室不上網還幹什麼?快去快去,淘拖把去。

他到三樓的水房裏提了一壺開水,衝了一杯龍井,吹了半天才啜了一小口。水太燙了。他把杯子放下,等著大家到他辦公室來簽到。劉處長過來簽了名後坐在沙發上說:

“楊樹啊,有個會你還得去應付應付。”

“什麼會?”楊樹問。

“部裏每年都要搞什麼處長培訓班,叫各省廳裏的處長們去學習,實際上是為了賺錢。當然,也有好處,就是可以加強各省間的聯係。本來是我要去的,可我去不了了。

你替我去吧!明天就得走,你今天就去準備準備。”劉處長說。

“多長時間啊?”楊樹問。

“半個月。會議通知在我辦公室裏呢,你跟我過去拿。”劉處長說。

楊樹過去拿了通知一看,是在北京某飯店開,會議兩周,兩周後還有一周的考察,反正來回得一個月左右。楊樹便趕緊收拾東西,發現也沒什麼可收拾的。他把科裏的工作給副科長交待了。

九點半時,他召開了個會議,把最近的工作一一安排了。大家剛散去,就收到了美麗的短信:

“如果那時候我告訴你,我和那些男同學的交往純粹是遊戲,而我內心深處喜歡的是你,你會怎麼樣呢?”他把辦公室的門關上後,心就開始有些顫抖了,渾身的血直往頭上衝。他幾乎是顫抖著雙手寫下以下詞語:

“不會的,我不會相信,因為我對你別無所求。我隻是單純地愛著你。”

發了短信後,他感覺自己的臉紅了,心怦怦地跳著。這幾句話終於在今天說出來了。

本來以為這輩子再也不會向她說出這些話了,以為它們在自己的心裏死了,誰知道它們仍然像過去那樣猛烈。這已經不是遊戲了,也不是一般的短信生活了。

他拚命地喝茶,想讓自己的心平靜下來。他萬萬也沒有想到,在程琦之後,他還會回到少年時期的愛裏,還會這樣強烈地愛一個人。真是不可思議!他一度以為,這輩子他最愛的人就是程琦了。他願意為她生,願意為她死。他真的沒有想到,這個在他心裏早已埋葬了的壞女人莫名地出現了,並將他的一切打亂了。他有些不知所措。

他想,此時的美麗可能剛剛從床上爬起來去刷牙,聽到了短信的聲音後,她一邊刷牙,一邊到床邊拿起手機看了看。她肯定怔了怔,然後她笑了。她沒有馬上回短信,她繼續去刷牙。刷完牙後,她又洗臉。她一直在想如何給他回短信。她洗完臉後打開了微波爐,放進了一杯牛奶。她在微波爐旁愣了一會兒神,然後她一手叉在腰間,一手捋了捋垂到臉上的頭發,將它們撫到鬢邊,然後她又會心地笑了。這時,牛奶已好。她從微波爐裏把熱熱的牛奶端出來,添了些白糖,到了餐桌前,或者她直接來到窗前,坐在落地式的大玻璃前,喝起來。牛奶有些燙,她便將其放下,這才到臥室裏把手機拿來,又一次看了看楊樹給她發的短信,她寫道:

“難道你就沒有幻想過我們會在一起,沒有想過我們會睡在一起,並生育孩子,一起到老?”

她發了短信後,自信並惡作劇地笑了一下,放下了手機,這才放鬆地喝起牛奶來。

她這才想起應該吃點別的什麼。她拿來了一些早餐餅幹,就著牛奶吃起來。她看見陽光已如牛奶一樣充滿了時間和空間,遠處遼闊的原野上萬物生長,碧綠蕩漾,五羊河靜靜地從身邊流過,而在大地之上,一團一團白色的村莊和一片又一片楊樹林代表了人間。

微風貼著地麵流行,高大的白楊絲毫沒有覺察,地麵上沉睡的麥田卻醒了醒,然後又靜靜地睡去。

她呆坐了一陣,忽然想起應該到網上去看看。

就在美麗做這些的時候,楊樹卻又一次跌入了少年的夢裏。巫江要問楊樹一點事,進門卻發現楊樹在發呆,便笑道:

“科長,我發現你最近一直在發呆。”

楊樹笑了笑說,我在想,又要上北京,去帶些什麼衣服,帶多少錢。

巫江走後,楊樹在手機上寫道:

“我天天都在想,夢裏也在想。我想,如果我們能在一起生活,讓我天天看著你,時時伴著你,那就是人間最幸福最美好的生活了,但是,我知道那是不可能實現的,所以我在夢裏常常看見你和別的男孩子在一起,冷落了我,淚水浸濕了枕頭,枕頭在哭著我。”

美麗馬上就回過來了:

“如果我在你上大學前告訴你,我其實真的在一直期待著你約會,你相信嗎?”

楊樹回道:“不信。在那個時候,我常常去城裏,在你住的樓底下悄悄地徘徊著。那時你不知去了哪裏,我期待著和你見一次麵,我在所有的啤酒攤上和你能去的地方都找你,可哪有你的影子。”

美麗看完楊樹的短信後,寫道:

“那時的我是一個失足青年,我知道你們沒有一個人願意和我來往。但看了你的短信後,我真的好感動。”

楊樹回道:“在我眼裏,你永遠是最美的。”

美麗回道:“可那時的我真的很墮落,我對一切都充滿了厭棄。”

楊樹回道:“所以你永遠地傷害了一顆少年的心。”

美麗道:“對不起!”

楊樹道:“沒什麼,那時我們都年輕,對一切的認識都限於表麵。”

美麗問:“你還愛我嗎?”

楊樹看看表,已經十一點半了,就寫道:

“明天我要到北京出差了,我現在得回去收拾一下。今天我也許沒有時間再跟你聊了。”

楊樹並不是沒時間,而是他有些後怕。他發現自己已經完全地墜入愛河了,但是他又不能確定這就是愛。他在懷疑。原本以為這隻是一場遊戲而已,是不可以當真的,誰知道他已經當真了,且有點不能自拔。他知道,美麗肯定在那邊笑他呢,如果真是這樣,那也沒什麼了,他可以仍然把她當成過去的夢忘掉,他仍然可以生活在現實中,把這一切隻當一場遊戲;如果美麗是真的愛上了他,那他怎麼辦呢?美麗說,她絕不會打擾他的生活,她即使愛他,也隻做他的情人。

他不敢再想下去了。他必須讓自己停下來。他甚至覺得自己應該馬上停止這場遊戲一樣的戀愛。他有一些恨美麗。她為什麼要這樣呢?難道她不知道他對她過去的真情?

如果知道,她就不該打開這道內心的閘門。她有些太兒戲他的感情了。她還是過去的美麗,一點兒都沒變。她仍然在像過去那樣挑逗著他,在笑他。而他呢,一看見她對他笑,一聽見她對他說了幾句玩笑話,就當真了,就不能自已了。

他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他下午並沒有什麼事,完全可以不到單位上,可以繼續發短信,但是,他想讓自己安靜下來,想讓自己把最近幾天的一切都忘掉。

他回了家,程琦剛剛從外麵回來。程琦今天很高興,因為靈靈忽然能唱歌了。他唱了一句“世上隻有媽媽好”。跟靈靈在一起的孩子天天都在唱這首歌,靈靈聽的時間長了,今天忽然唱出這麼一句來。程琦抱著兒子熱淚盈眶。她立即打電話給陳敬,把這一喜訊說了。楊樹也很高興。他抱著兒子唱起歌來。兒子不會唱他唱的歌,還是唱了一句“世上隻有媽媽好”。

楊樹在吃飯的時候對程琦說,他要到北京出差近一個月。程琦拿著筷子頓了頓,隻是說了句,處長讓你去,那就去吧,我也得到學校去一趟,得再請一年的假,靈靈現在正在關鍵時刻,我們不能在這時候放棄。

楊樹說,就是。

下午,楊樹去買火車票。晚上,他看著程琦又給兒子念故事,念著念著,她念不動了。程琦對楊樹說,來,你給靈靈讀一讀,我的嗓子都啞了。楊樹給靈靈讀了一會兒後,就覺得自己氣力不夠,再也讀不下去了。他忽然間覺得程琦是多麼不容易,而自己對她卻一直不滿意。

他想,和美麗應該斷了。

吻著小小的油菜花輕風的來臨是一個奇跡。在此之前,我真的不知道在我死後,我精心寫成的這部小說將交給誰,而且在此之前,我對這部小說的書寫是很商業化的,可是,西北偏西的一切使我忽然間改變了初衷,與輕風的交談和我決定將稿件交給她,都使我對很多問題有了新的看法。我刪去了很多商業化很濃的內容,隻想把我心中的兩個女人真實地呈現給讀者就夠了。

我一夜未睡。天亮的時候,我聽到雞鳴的聲音。那樣嘹亮,那樣空曠,又那樣神秘。

這聲音多少年都沒聽過了,我的眼裏有些濕潤。我起得身來,來到了田野裏,五彩的原野睫毛上全是露珠兒,一股清涼的感覺由內而外。四周的邊上還有一層暗暈,大地上在不斷地升騰著一片輕煙,仿佛天空剛剛從大地上起床,才要回到天上去。

隻有我一個人,還有我的思緒,在悄悄地跟著我。當我回到月光下客棧時,琴心已經起來了。她說,你沒有睡覺嗎?我說,是的。她說,輕風好像也沒有睡,剛剛才睡著,看樣子她真的不走了。我沒有說什麼,進屋去了。

我睡了一會兒後,就又醒來了。我睡不著,想早點兒結束我的書稿。

話說第二天一早,楊樹坐在了火車上。他有些疲倦,靠在窗前看了看眼前熟悉的風景,上了中鋪躺下了。他打開了手機。美麗並沒有給他發什麼信息。他有些失落,但也有些慶幸。他想了一夜,覺得無論如何他們之間的這種遊戲應該結束了。這太可笑了。

這不是他們成人間應該發生的故事。

然而,當他閉上眼睛時,就發現美麗在他眼前晃著,衝他笑著。他又一次看見他和美麗在一起時的情景。他煩亂地翻了個身。越是想忘記一個人,這個人就越是在你心裏。

他索性不想了。他拿出一本武俠書看起來。記得剛畢業那陣子,到哪裏出差,他都會拿著一些小說或純文學雜誌看,很少看通俗類的東西,但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就再也不看那些東西了,他手上翻的盡是武俠小說。

中午的時候,他泡了碗方便麵一邊吃著,一邊看著飛速向後退去的山嶺。他在心裏想,一切都像這樣退去吧。

吃過飯後,他又躺在鋪上睡起來。在火車上睡覺,總是睡不穩,似睡非睡。他看了看車上的人都睡下了,便又一次起來坐在走廊上的凳子上,無聊地看著遠方的風景。這風景是模糊的。他忽然間傷感起來。這種感覺不好。這是青春時的感覺,現在他成熟了,再也不想讓自己回到那種感傷的歲月裏。

他以為美麗會給他發短信的,可是沒有。他隱隱約約間感到有些失落。當然,他馬上把頭一仰,將這失落甩掉,隱約間笑了一下。他對自己說,何必呢,人家本來就把你當猴耍,你卻當真了。都什麼年齡的人了,還對這種遊戲當真!

他似乎卸掉了心理上的包袱,看起了武俠小說。他看得非常投入,把一切都忘記了。

吃晚飯的時候,服務員大聲地喊著,他醒了。他來到了餐車廂,要了兩個小菜吃起來。來餐車吃飯的人很少,楊樹一個人占了一個桌子。他麵朝西坐下,看見夕陽才要下山。他靜靜地吃著,想起自己總是在這樣的夕陽中,騎著自行車唱歌回家。春末和秋初的夕陽最美。那時,下午的天氣已涼下來,而夕陽又一點兒都不燙。楊樹覺得渾身舒服,身體裏和心裏沒有任何的障礙。夕陽照紅了楊樹的天空,照紅了楊樹的路,也照紅了楊樹的臉龐,照紅了楊樹的心。他情不自禁地唱起了歌。

有一段路他特別喜歡。那是公路通往村子的路。大概有一公裏多一些。那時候,路上幾乎沒有任何行人。路還沒有鋪上柏油,還是土路,但土路上全是幹淨的泥皮,白白的,細膩的,光潔的,像是誰精心製作的一樣。小時候他就知道,那路上有很多細小的裂縫,就像人手上的血管和樹葉的脈紋一樣,縱橫交錯。上麵總是有很小很小的螞蟻在爬行。小時候他特別愛走這條路。他脫掉鞋子,光著腳在上麵走。很舒服,涼涼的,平平的,像是在鏡子上走一樣,但又比鏡子更親切。有時候中午上學的途中,他還在那兒睡一會兒,舒服極了。上高中那時候,周末他回家也特別愛走這條路。十幾年間,那條路一點兒都沒變。他看見夕陽把高高的白楊樹的影子照在路上,把路分成一塊塊的方格子。他隻覺得光在他眼前一閃一閃的,仿佛是白楊們故意要和他玩似的。二到三級的風力把樹輕輕地搖著,也搖著楊樹的心。故鄉總是有這樣的微風。他喜歡,所以他大聲地唱起了歌。他隻給自己和風唱,風又把他的歌聲送給了田野。對了,在那條路兩旁,除了高大的白楊外,就是一望無垠的麥田。在秋初,有時開放在田野裏的會是無垠的油菜花。一朵,兩朵,十朵,數也數不清的油菜花在微風中快樂地搖擺著。那麼多的蜜蜂上下翻飛,吻著小小的油菜花。

很多時候,他不忍走出這條路。有兩次,他故意地又繞回去走了個來回。可是,他大概覺得有什麼人看著,在笑他。他左右看了看,雖然沒有人,但他仍然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故鄉的一切都是多麼美好,可是,每次想起故鄉,就會自然地想到美麗。他記得曾經給美麗寫過幾首詩,可美麗從不曾說過她看過後的感受。她既沒有退回過那些詩,也沒有向他有過任何表示,仿佛她從來沒有讀過它們似的。

楊樹一邊吃著,一邊不自覺地回憶著往事。有一個女人在不遠處的桌上一直看著他,他也看了看那個女人。他仿佛在哪裏見過她,但他一時想不起來。那個女人大概也就是三十多歲。她領著一個女兒,大概五六歲的樣子。他衝她笑了笑,繼續吃起來。他又回憶起家鄉的田野。

五六月的時候,是家鄉最美的時候。順著五羊河有一條柏油路,如果你有興趣的話,可以騎輛自行車隨著五羊河的濤聲緩緩向前,你就會看到無邊無際的綠色平原在緩緩蠕動,地氣也在冉冉上升,彌漫在空氣中,使綠色的遠方變得朦朧而神秘。地平線在綠色之上,當少年楊樹還沒有走出過五羊縣的時候,他一直在想象那遙遠的地方究竟有些什麼。在視力之內,他看見比他還要高的高粱和玉米已經抽起黃綠色的穗子了。可以想象,在不遠的初秋,當高粱和玉米熟了的時候,大地一片金黃,一片燦爛。比高粱和玉米還要高一些的是村莊,隱藏在綠色之中。村莊裏炊煙四起,而風還在遠方沉睡,所以炊煙彌漫了村莊,使這村莊看上去多了些寧靜,多了一些超然,甚至多了一份神秘。狗在綠色深處有一聲沒一聲地叫著,雞也打著鳴,但你不知道它們在哪裏。圍著村莊的,是一條清澈的小溪。這小溪肯定是井水。它也肯定是要隱沒在綠色深處。而圍著小溪的,是一群穿著開襠褲的孩子。他們對水充滿了喜歡和恐懼,他們的眼神裏,全是驚奇。

而比村莊還要高的是白楊樹。此時,它們深沉而安靜,靜靜地站立在村莊旁邊。也許這裏的人們永遠都無法知道,這些高大而挺拔的生命除了將來能當棟梁之材外,還有別的用途。當許多年之後,他們若是踏上那些缺水的土地時,他們也許會明白這綠色對於他們的意義。當然,還有一些人在他們永遠遠離這片土地之後,在深思自己性格和考察他們精神氣質時,他們還會發現,這些高大而挺拔的樹木就深深地站立在他們的骨子裏,甚至整個地張開在他們的四肢中。他們成了行走著的白楊。而在他們的血管裏,洶湧澎湃的竟然是五羊河。

而比白楊還要高的是鷹。楊樹記得他每次周末回家,都是看著天空中的鷹回家的。

春夏之際的鷹似乎有些疲倦。它常常是醉意朦朧地倦倦地翻飛著,似乎是為了天空的虛無,為天空增添一道風景而來的,但它分明對這個角色是蔑視的,不願意的,所以它常常低低地飛著。當然,它會在不經意間突然叼走老奶奶麵前的小雞,惹得老奶奶指著天空罵著。它像個無所事事的痞子。它生命的高潮在秋天。秋天,大地豐收之後,一片蒼涼。天空遠離了大地,綠色逝去。當繁華之後,當憂愁不經意地來臨之際,當悲劇的舞台在大地上鋪開,英雄終於出現了。它就是先前被認為是痞子的鷹。它從神秘的地方突然出現在天空中時,所有的人都仰首舉目。似乎是它把天空舉起,再舉起,舉到雲端之上的。它在人們視力的末梢上飛行,那樣驕傲,那樣浪漫。它也許根本就無視人類讚羨的目光。它是雲朵的牧者。它把雲朵也趕到了天空的邊疆,然後它逍遙自在地靠著藍色睡去。那藍色並非真的藍色,而是時間與空間的深度,是虛無的真實存在。大概是人們的眼睛困了,它也突然間從人們視力的末稍上驚醒,忽然間掉了下來。它索性箭一樣衝下來,在人們的頭頂上一晃,引領著人們的目光和行動向上。那些倦怠的人們忽然間被它的精神激勵,打起了精神。而那些成長的孩子和青年的目光則被迅速地刷新,孩子們開始追逐著天空的英雄跑起來,青年們的血液也澎湃起來了。

而比鷹還要高的是五羊河上的天空。五羊縣沒有多少工廠,所以幾乎沒有汙染。五羊的天空高而藍。十年前,當楊樹從所謂的大都市回到五羊縣時,他首先看見的是破爛的小城。他的內心一陣刀割。他曾暗暗地發過誓,一定要盡自己的力量改變這裏。但他沒有回到這裏,他留在了省城達州。五年前,成了家的楊樹回到五羊縣時,他首先看見的是小城裏從容不迫的生活。他開始有些羨慕小城的生活。大都市的生活太快也太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