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3 / 3)

楊樹懷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失落感回到了開會的飯店。他再也無心去開會了。美麗有時發來短信,問他在幹什麼。他隻是簡短地回答,睡覺。美麗便寫道,你是不是遇到了什麼煩心的事,不高興。楊樹頓時覺得美麗太厲害了,他回道,是的,遇到了大學時的同學,他們都上了博士,事業已小有成就,可我呢?什麼也沒有,覺得很失落。美麗寫道,你這時的感覺跟我上大學時的感覺一模一樣,跟我回到五羊縣城時的感覺一模一樣,但是,我慢慢地發現,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運和生活,一個人跟另一個人是無法相比的,他可能在這方麵勝過你,而在另一方麵就會差於你,比如,你當時和程琦是因為愛情而來到達州,你們是為愛情而來的,你們擁有別人不能擁有的幸福,而別人呢,沒有幸福就隻好奮鬥了,於是,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他們得到了事業上的發展,現在你回過頭來比的是個人的事業,你當然沒有了,這就是有得必有失。

美麗的話讓楊樹暫時找回了自我,但他依然還很失落。美麗又寫道,你當年是我們班的才子,也是你們大學時班上的才子,你比別人多的就是你的才華,可是,你從畢業後就沒有再用它,這也許是你真正感到失落的地方,是吧?

楊樹回道,是的,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失落過,我好像覺得自己當年做錯了一樣。

美麗寫道,這是你的錯覺。你為愛而回到地方,這有什麼錯?隻不過你現在的家庭暫時遭到打擊,沒有了當年的幸福感,所以你就感到是錯誤。你真要這樣認為的話,才是真正的錯誤。

楊樹寫道,可是我放棄了自己的夢想,你不知道,這多少年來,我一直在為我和程琦的生存與家庭的發展盡我的全力,但結果呢?隻不過是多穿了幾件衣服,多吃了幾樣別人吃不上的菜,早住上了同齡人住不上的房子,這些對我來說,從來都是過眼煙雲,最不可饒恕的,是我放棄了人生的夢想。美麗,你知道嗎?即使我現在擁有了整個世界,也不快樂,因為這不是我真正想擁有的。這就是我很多年來真正痛苦的原因。今天我終於知道了。

美麗寫道,是的,也許這本身就是件好事。一個人能快樂地活著固然很重要,但快樂總是短暫的,大部分人是生活在虛無之中,他們並不知道自己有夢想。你知道了,並能找到痛苦,這已經是我們這個年齡的人很不尋常的了。

楊樹回道,知道了又能怎麼樣?我會更加痛苦下去。這比不知道還要好。

美麗寫道,親愛的,你要振作一些。你再想想,你的夢想跟你那幾個同學的夢想相比,哪一個才是真正的夢想?當然是你的了。他們的夢想跟你前幾年的是一樣的,是世俗生活的實現。他們讀碩士,上博士,無非就是想讓自己生活得好一些,難道他們是真正地熱愛目前的追求嗎?不一定。更現實一些說,夢想是什麼?無非是個人價值的實現,而個人價值又是什麼?除了自己的生活理想,還應該創造一些社會價值,除了這些呢,還有什麼嗎?從這個意義上說,你沒有寫作,但仍然在創造社會價值,在實現個人價值。

楊樹回道,親愛的,我知道你是為我好,你在千方百計地想讓我開心。關於個人價值,我不知道它究竟是什麼,除了你說的一種生活理想和社會價值外,我一直覺得還有一種說不出的東西,那也許根本就與價值無關,有時可能反而會抑製我們的生活理想,也不會創造什麼社會價值。你明白我說的是什麼嗎?我說不清楚它,但我知道它才是我一直要做的事。

美麗寫道,我能明白你說的是什麼。不就是你一直想寫作嗎?你現在一樣可以寫啊!

楊樹寫道,是的,我還能寫,可是,我傷心的是我放棄了它。現在太遲了。

美麗寫道,不,一點兒都不遲。既然你不是想成名,什麼時候寫有什麼重要的嗎?

可是,親愛的,你既然不想成名,為什麼還要寫下去呢?原諒我這樣問你。楊樹寫道,問得好,我也一直在問自己這個問題。明明知道自己很可能不會成什麼氣候,也知道它不會給生活帶來什麼益處,但我就是想寫,不然的話,我會覺得很空虛,很空虛,就像現在這樣。

美麗寫道,那你就寫吧,把你願意寫的都寫出來。我幫你出書。

美麗的話鼓勵了楊樹。楊樹坐在床上,拿起筆和筆記本。他決定主寫小說,然後才考慮詩歌。他決定寫自己下海那幾年的生活感受。他給自己都寫下了小說的題目:《我的下海生涯》。然後他就想寫寫他和美麗的故事,他也基本上想好了名字,或者叫《我和美麗》,或者叫《我的虛擬婚姻生活》,當然這本書要秘密地寫,不能讓程琦知道。後來他又想,幹嗎不讓程琦知道呢?程琦又不知道美麗這個人,也不知道他和美麗的故事,所以他要給程琦說,這都是他編出來的,不但程琦會相信,而且他和美麗的故事也就成了佳話。不管以後他和美麗會怎樣,但這段情愛卻是可歌可泣的,他必須要把它記錄下來。

他想得很興奮,他甚至把開頭的幾個句子都想出來了。他把它們寫下來,左看右看,覺得自己真有一些才華,不禁有些飄飄然。他把這兩個小說的名字給美麗發了過去,美麗說,好是好,就是你不要寫得太實在,隻把我們兩個人作為小說主人公的原型就行了,千萬不要太真,太真就局限了你,肯定也不好了。

楊樹回道,我知道。他又把寫下的那幾句開頭語給美麗發過去,美麗看完後就給他回道:我覺得很好,請繼續寫下去。楊樹受到了極大的鼓舞。可是太激動了,一時不知如何下筆。他站了起來,覺得應該出去走走,把思路好好地整理整理再寫。

但是,當他再次回來的時候,已經快十一點了,應該休息了。他不想休息,他覺得這時候才是真正的寫作時間。作家一般都是在夜晚工作,他要當一個作家,就應該培養自己在夜晚工作的習慣。他點了支煙,坐在了桌前。他覺得房間裏光線太強,起身去把頂燈關了,隻把台燈打開。光線被圈在他麵前了,他看了看四周,是暗的,他的半個身子也在暗處。他覺得這才像個作家。他又讀了讀前麵自己寫的那幾句,突然間覺得不是太好。他現在有更妙的語句。他寫了出來,果然覺得更好。他想應該把這幾句給美麗發過去,又覺得應該寫下去,不要被這些東西迷惑。於是,他開始構思故事,構思小說第一個人物的出場。

他終於寫了起來,可是,也僅僅是寫了幾百字就停下了。他覺得自己寫不下去了。

他發現這根本不是小說的語言,而是詩的語言,但是純粹用詩的語言是不行的。小說要比詩歌更實在,也就是說,小說的語言是行走在大地上的,而詩歌可以在天空飛翔。他現在是在飛翔,不是在行走。盡管語言很美,但這有什麼用呢?

他沮喪地用筆狠狠地劃去了。他要重寫。他翻過了那一頁,重新開始。在思考的時候,他感到世界忽然間靜止了,停下了腳步。時間的塵埃也在虛空中大雪一樣地飄落。

黑夜是多麼美好!它能使一切夢想閃現,過去重生,思想洞開。他感到了思想者與寫作者的神聖與美妙。

夜裏一點鍾時,他還是艱難地坐在台燈前,擠不出一個字。他思緒很亂,沒有任何頭緒。兩點鍾的時候,他還是沒有寫下一個字。他有些沮喪,有些失望。他也終於累了。

他對自己說,每一個作家在他進行一部大的作品的寫作前,都會有一個痛苦期,今天就算是自己的痛苦期吧。他關了燈,躺在床上,繼續思考如何寫作的問題。

第二天白天,他去會場轉了轉,又回到房間,坐在了寫字台前。他發現光線仍然太亮,可是他不能控製白天的亮度,而且外麵太吵,思緒常常被打斷。但他還是堅持坐著。

他點了支煙,看著煙圈慢慢地上升,快滅了,便吹口氣,將它主動吹散。

他忽然寫下一個題目:五羊河。他不知道自己是要寫小說,還是寫詩與散文,總之,他覺得這是他心裏跳出來的一個題目。他決定,不管它是什麼,也要寫著再看。於是,他開始順著這個思路寫下去。

兩個小時後,他寫成了一篇散文,是寫他小時候在五洋河畔放牧的情景。他很滿意,不過,他把這篇文章的題目改成了《青青河邊草》。他決定一直寫下去,繼續寫這樣的散文。他給美麗發了個短信:我寫了一篇《青青河邊草》,是散文,我忽然覺得應該把這些以散文的形式寫出來,等我寫得順暢了,再寫那幾個小說。美麗給他回了短信:非常好,你不要限製自己思想的翅膀,你要讓它自由地飛翔。

當天夜裏,楊樹又寫了一篇。他激動之極,立即給美麗發了短信:等我回去,我把所有寫的都打到電腦上,發給你。親愛的,我要謝謝你!你使我重新擁有了自己,使我的夢想起飛。

美麗回道:親愛的,別這麼說,愛人就是為了幫助被愛的人擁有信仰和夢想,如果我能起到一點點作用,就已經很滿足了,它說明我的愛還不是罪。

從那一天開始,楊樹每天都生活在激動之中。他從來都沒有現在這樣興奮和充實,他滿足極了。青春回來了。

這天晚上,他寫完了一篇他們之間的故事後,給美麗發了個短信:親愛的,我終於開始寫我們之間的故事了。我寫不好,一直寫不好,總覺得寫得不美。

美麗回道:這是難免的,因為你是給我們的一切加上了一層理想的光環,你肯定永遠也無法描繪出你心中的光環。我倒是希望你能平靜地寫我們之間的一切,也許倒能寫好。我說的對嗎?

楊樹寫道:親愛的,我也是這麼想的。我現在非常激動,我想吻你!

美麗回道:親愛的,吻我吧,我已經等了好幾天了。等你吻過我後,我也要吻你。

楊樹寫道:親愛的,我要吻你的唇,你的眉,你的眼,你的美麗的頸,我要先吻你身上美麗的裙子,然後再吻你那美麗的肩。讓我輕輕地脫掉你身上的衣服吧,我要你躺下來,我要仔細地看看你美麗的胴體。啊,親愛的,我是多麼愛你!現在我要吻你起伏著的胸,我要吮你的乳頭,像個孩子和情人一樣,我是個十分貪婪的男人,我要吮到你開始呻吟,而我的手指已經輕撫你的大腿了,不,已經都到你的那兒了。啊,親愛的,你的那兒一片汪洋,一片溫柔。但我不著急。雖然你的手輕輕地握住了我那兒,我的身體已經被拉成了弓,但我還是要忍著。我要吻遍你的全身。你身體的每個陰影部分都是一處美妙的陷阱,我越吻越不能自拔。親愛的,最後我一定要吻你的那兒。我要用我純潔而有力的舌尖輕輕地挑逗你,你要相信,愛也需要樂趣,需要美好的遊戲,而這就是樂趣,這就是美好的遊戲。你怎麼樣了?

美麗回道:親愛的,我本來要好好地吻你的那兒,我貪婪的念頭由來已久,可是,我已經濕透了,我實在等不及了,趕緊要了我吧!親愛的,我一隻手在給你發短信,可是另一隻手在我那兒。我想象著是你在我身上,在我身體裏奔走。我的雙腿張得很大很大,已經張到不能再大的地步。啊,親愛的,我已經結束了。我愛你!

楊樹回道:我也結束了。我也愛你!然後,他們都無力地放下了手機,閉上眼睛懷想著自己的愛人。他們的身上一點東西也不想有,因為他們完全地自由了。

這一次,他們已經比上一次更加順暢更加美妙了。

又過了大概四天,他們又一次通過手機做了愛。

後來,楊樹寫道:

“啊,親愛的!我真的不知道是生活在夢中,還是現實中。我覺得我們都瘋了。我多麼想現在就去找你,和你真真實實地愛一場。我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我們是成人。

我們在一起不僅要有心靈上的共鳴,我們還應該有完美的性愛。現在這樣對我們自己實在是太不公平了。我有時候覺得我們似乎在做夢。我已經把一切都忘了,我的心裏滿滿當當全是你。”

美麗回道:

“親愛的,我也覺得我們在做夢。人生本來就是一場夢,我們這樣做夢豈不是太美妙了。有誰的愛像我們這樣美妙?又有誰的性愛像我們這樣不同凡響?我們創造了一種愛。真的,親愛的,人類從來就有性愛的想象,可是,沒有一個人將它實現並發揮和完成過。我們是古今第一對。我覺得我們太偉大了!難道你沒有這樣的興奮和滿足嗎?我從沒覺得我們在犯罪。我們是相愛的,無論心靈,還是肉體。我們已經合二為一了。如果有誰指責我們,我們可以一起和他到上帝麵前評理。我們必將是勝利者!”

13

我不知什麼時候睡去的,當我醒來,已是黃昏。外麵正在打雷,下雷雨。到這兒來,我還沒遇到過陰天,更沒有看見雨。雨下得非常大,可以從它打到房頂的聲音聽得出來。

我穿了衣服,打開窗戶看外麵,發現整個院子裏全是雨水,且很快就滿了,要淹到屋裏來了。我有些著急。琴心這時也從房間裏出來,對屋裏說,輕風,驚雷,你們快出來拿把鐵鍁,把水放出去。我才知道驚雷回來了。我是第一次見驚雷。十六歲,正在讀高一。

臉黑黑的,壯壯的,隻是匆匆瞥了我一眼就不看我了。輕風從屋裏出來,將褲腿挽了起來,赤著腳要去弄水。我有些驚詫,她看見我後也有些不好意思。我便趕緊衝她一笑,她也笑了一下,紅著臉去到院門口挑溝去了。我也想幫他們,便對琴心說,還有鐵鍁嗎?

她笑了笑說,不用了,讓他們去就行了。我便和琴心看著他們姐弟倆幹活。琴心悄悄地對我說,你怎麼說服輕風的?我笑了笑,說,我說你不想讓她這麼快去,想讓她多住一陣子,她就住下了。琴心很高興,但她說,真的嗎?我笑著說,當然是真的。

正說著,雨停了。還沒等院子裏的雨水流出去,天又晴了。真是好怪。我說,你們這兒的雨真怪,來得快,去得也快。輕風笑著說,就是這樣啊。驚雷的眼睛很大,卻很害羞。我想跟他說兩句,但不可能。

琴心已經把飯做好了。她讓輕風給我把飯菜端過來,輕風說,今天我陪你吃。我感激地說,好啊,已經很久沒有人陪我吃飯了。她驚奇地問我,真的?我笑了笑說,當然是真的,這幾年來我一直在外飄蕩,剛開始幹過旅遊,後來幹脆自己成了一個遊客,我感覺自己可能快死了,所以也沒有交朋友的心,到哪裏都是一個人吃飯。她望著我的臉說,你得的是什麼病?我說,是絕症。她說,到底是什麼病?我說,其實我也沒查是什麼病,反正我會無緣無故地發燒,常常退不下來,每次看病時,醫生都說要找我的家人,我說他們都不在這裏,醫生便說我的病很嚴重,讓我最好趕緊回家。其實,這沒什麼,我的病主要在心裏,我每天都能感覺到我的精神、血液和呼吸在從我身體裏一點點地撤走,我一天不如一天。她說,那你為什麼不回家呢?我苦笑了,我還能回去嗎?

她問,為什麼?

我說,你後麵會知道的。

她看著我說,我覺得你這個人真的很怪,你不是說你還有兒子嗎?你就應該為他活著,盡父親的責任。我一聽,便抬頭望著門外,門外的雨水已經完全撤走,隻剩下沁住的地麵,還有些濕。我說,我真的無法麵對他。她說,但你也不能死啊,從你的文章來看,你這個人也挺男子氣的,怎麼這樣柔弱?我說,我有時候也想活,但我覺得肯定是活不久了,我不能再給他們帶去災難。

她低頭吃著飯,忽然上下看了看我說,我覺得你不挺好的嗎?我微笑道,我真的覺得我快死了,這種感覺很清晰,很真切。她吃飯的速度很快,放筷子的聲音也很大,很有些男孩子氣。我笑道,不說了,其實這真的沒什麼,你看,對於這個世界來說,少一個我能少什麼呢?而多一個我又能多出什麼呢?就像大海一樣,你說少一滴水能看得出來嗎?她說,但對那滴水的意義就不一樣,大海是由無數的水滴彙成的。我說,可有些水滴自願變成雲彩。她苦笑道,你這樣說,我也沒辦法。

我吃了一點兒就不想吃了。最近,我的飯量越來越小,有時候我都感覺不到餓。我笑道,你別勸我了,我們其實都犯了同一個錯,覺得能夠拯救什麼,我過去想拯救我自己和我愛的女人,現在你又想拯救我,都是徒勞,生命有生命的規律,我們都太理想,所以悲劇也便太深,但你有沒有發現,這個村子裏的人對生命的認識就沒有我們這樣執著,你來的前幾天,死了一個人,我去參加了他們的葬禮,太不可思議了。這裏的一切都使我向往。他們對生命逝去的認識是一種快樂,而我們則認為是悲傷。你已經跟他們不一樣了,你接受了太多的現代文明,已經被異化了,跟我差不多了。這太可惜了。你要知道,你中學時候就去城裏上學和現在上大學,對這個村子其實不是什麼好事,而是滅頂之災,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她點點頭說,我明白,有時候我也想這個問題,但我們這裏真的太窮太落後了。

我有些傷感地說,不,我知道你沒有去過多少地方,可我都去過,整個中國我幾乎都轉遍了。到處都被開發,到處都被現代文明汙染。你去過九寨溝嗎?那是多美的地方,我相信那就是神們常常聚會的地方,可現在呢,全世界的人都去踐踏,我相信過不了多少年,那裏就會變成一個很肮髒的地方。同樣,過不了多久,這個叫西北偏西的村子也會被人開發,說不定那個人就是你。你不要認為不可能,一切都是有可能的。現代人被欲望已經徹底征服了。但人的欲望是無止境的,沒有滿足的時候。所以說這裏的問題不是貧窮的問題。我不反對欲望,但這裏是個欲望有節製的地方,這裏的一切雖然不可思議,但卻井然有序,人們生活得很自足。這難道還不夠嗎?什麼是幸福?幸福就是你生活在自足之中,比如老子提倡的小國寡民,老死不相往來的生活,就是一種自足的生活。

但現代文明不這樣認為,他們認為人的幸福是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絕對發達的基礎上才會有,這簡直是大謬。這種思想隻會鼓勵我們的欲望,而對精神卻隻有損失。物質與精神的關係是微妙的,複雜的,有些人隻要能維持正常的生存就會生活在自足的幸福生活裏,比如那些信仰者,比如馬克思。

輕風打起了哈欠,我知道她不願意聽這些枯燥的言論,便笑著說,算了,我現在說你也不懂,不說了。

輕風有些不好意思,她說,對不起,我是沒睡好,我覺得你說的也有道理,算了,我們不說這些了,還是說說你的小說吧。

我有些忐忑不安地問,對了,你讀了我後麵的部分了嗎?

她笑了一下,才說,讀了,後麵的幾章我也拿去讀了,沒給你說。

我這才轉過身來看桌上的稿件,發現被我修改過的她都看過了,有些不好意思。我說,有些地方,可能寫得有些過,是嗎?

她笑了笑,並不看我,說,我覺得寫的挺好,我倒不是覺得你寫得過,而是覺得你寫得還不夠開,太有些拘束了。

我笑道,我一直覺得我兒子可能會看到它,所以不敢放開。

她笑道,可你現在不是一個父親,而是一個作家啊。

我笑道,我也常常對自己這樣說,但我還是覺得做一個父親比做一個作家要真實、親切得多,父親是要有所顧忌的,作家可以無所謂,無責任。也許這就是我不能成為一個真正的作家的原因吧。

我說得很苦澀。說真的,這一直是我寫這本書的一塊心病。我說,我考慮了很久,按目前中國人的道德認識,這樣比較穩妥些。我不想出風頭,隻求能出版就行了。

她說,可你不想出風頭,就不可能有好的市場。

我苦澀地笑道,這是沒辦法的,我想,即使如此,這本書也足以引起一陣風波了。

她說,也倒是。

我們沉默了一會兒。我看見太陽已經完全地隱沒在西山下,四周一片莊嚴。風在樹梢上無聲地走著,一股清涼襲來。我有一些咳嗽。她說,下雨後有些冷,你多穿點。我說,沒關係。

她突然說,要不,我們到外麵去轉一轉。

我看了看琴心的房間說,可以嗎?

她說,有什麼不可以的,不就是一起散散步嗎?

我走的時候,特意到琴心的房間去了一下,對琴心說,輕風說和我去外麵看看你們的田野,我和她再聊聊。

琴心走上前來,悄悄地說,你幫我問問她有沒有對象。

我點點頭。

我們出來了。很多人都看著我們,有些異樣的神情。我說,你看,他們都不習慣。

輕風說,有什麼啊,不就是散散步嗎,我們年齡相差這麼大,能怎麼樣。

她的直率使我放了心。我衝所有的人都點著頭,說,輕風要帶我去看看她家的田地。

人們互相轉達著這個消息。我有些失望,怎麼這裏還有這些封建的思想?轉念又一想,也很正常,大概那個創始人對這一點也是自己的想法,也有他自己的道理。

我們來到了田野上。雨浸後的田野一片香甜。

我不敢看她的臉,像個害羞的孩子似的問她,你覺得這個故事怎麼樣?她笑出了聲,說,故事很新鮮,其實也不新鮮了,我們大學生中這樣的事已經很多了。

我驚奇地問,真的嗎?

她笑道,真的,這有什麼啊。這還算好的,有些宿舍,男女生都混居呢。

我睜大了眼睛。她說,你比如我們宿舍吧,我的男朋友在外地,噓,小聲點,別讓我媽聽見,我不可能吧,可是,其他三個人都有男朋友,有一天,一個女生把男朋友帶到宿舍裏了,他們在半夜裏就那樣了,你說讓我們怎麼睡覺?我們其他三個人就穿著衣服睡了一晚上。後來的情形更糟。我記得有一天,她們三個人都把男朋友帶到了宿舍,你還不相信,真的,現在大學裏可真的變了。

我歎了口氣。我忽然問,你對虛擬性愛怎麼看?

她想了想說,我覺得這個很正常,現在很多人都這樣做愛。她說“做愛”兩個字時沒有一絲猶豫的口氣使我也很詫異。她說,其實這就是人們的性幻想的一種實現而已。

過去人們隻是在夢中這樣,或想象才可以,但現在可以通過一些聊天軟件直接實現。你可能還不知道,前幾天我回來的車上讀到一則消息,說的就是這樣的事。一個民工組織了一個賣淫團夥,他讓那些三陪女通過視頻窗口跳脫衣舞,然後把那些男的挑逗起來,再約地方。這個團夥後來被逮住了。現在真是亂七八糟。但是,我覺得這種虛擬性愛也隻是幻想,人們還是想回到真實中去,所以免不了要見麵。

我驚了一下,說,就是,還是要見麵,我後麵的故事都已經被你說中了。不過,見麵並非那樣容易。

她說,反正我能大概地想象到後麵的故事,這也沒什麼啊。人們關心的是主人公的命運,所以你不要那麼敏感,也不必那麼灰心。我還想知道後麵的故事呢。

我聽了後說,真的嗎?

她說,真的。

我們不知不覺已經走到田野的盡頭。我這才發覺它們的四周基本都是沙漠,隻有這一片綠洲。我驚歎道,啊,真的如此奇特,在沙漠的中心,竟然有這樣一片人間仙境。

她也有些高興地說,你真的覺得這裏很好?

我點點頭,嗯。

她說,你這樣說我真的太高興了。我在大學裏都不敢給人們說起我的家鄉,一則他們都不知道在什麼地方,反正是最偏僻的西部;二則我自己覺得這裏太落後太荒涼了。

我說,等你在都市裏疲倦後,你就會知道這裏的價值。在我看來,它們比世界上所有那些大都市都要珍貴都要美麗。

她說,你這樣說我真的太高興了,我的心結也就解開了。

我忽然問,你跟你男朋友談得怎麼樣?

她有些羞澀地說,怎麼說呢,我覺得我們非常好。我們在精神上很充實,也很豐富。

我們在網上無話不談,一談就談個沒完。所以,我對網戀很支持,網戀首先是從真實的內心開始,是真正的真實,而現實生活中的戀愛首先是從外貌開始,是表相。

我說,你們現在還不知道對方長什麼樣子嗎?

她說,知道啊,我們都把照片發給對方看。他長得並不帥,但我覺得他很上進,也非常善良,還非常理解我。我笑道,他覺得你呢。

她哧哧地笑道,他覺得我長得特別漂亮,而且非常樸實。你知道嗎,他是第一個說我樸實的。一開始我覺得這樣說我無疑是說我土,但後來我就覺得是說到了我的本質上了。

我說,你們對見麵怎麼看。

她說,說實話,見麵不就是想那樣嗎?所以我剛開始答應了他,後來又拒絕了他。

我問,為什麼?

她說,我覺得還是對性保持一點神秘好一些,這樣對我們的愛情會好一些。我們宿舍的經常在宿舍裏做愛,她們對做愛已經無所謂了。有一個女生對我說,她有時候有一種想去當一次妓女的想法。

我睜大了眼睛。她說,真的,她說,她有時候這種想法非常強烈,總想知道和別的男人做愛是什麼滋味。她說的時候,還有一個女生都支持她呢。我認為,這就是她們在宿舍裏集體做愛時的結果。她們原以為,做愛就是愛情,可後來才發現欲望傷害了最寶貴的愛情。所以,當我男朋友想見我的時候,我就拒絕了他。我也給他說了我的理由。

他也同意。

我又問她,那你為什麼昨天又要急著去見他。

她說,我說真的,你不要笑我。我點點頭。她說,其實我也常常想那樣,我在回來的路上想,他也那樣想,這是人的正常的想法啊,有什麼錯嗎?沒有啊。過去的人是沒條件那樣,可現在我們有條件,是我們害怕。我覺得這樣不好,對身體和精神都不好,所以我想去見他。

我又笑著問她,為什麼又不去了呢?

她說,一方麵是你,我覺得你這個人其實非常真實,也非常高尚,我不能拒絕你;另一方麵,我在昨晚上也想通了,我們不應該這樣早地見麵,等我快畢業時去見他,然後我們一起到某個城市去,在那裏結婚,生孩子。

她說得一點都不含蓄,但卻沒有一絲的羞澀,相反,她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

我說,幻想真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