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1章(1 / 3)

“如果有來生,讓你選擇,你會選擇誰呢?”輕風在看過我以上書稿時問我。

“這個……”我猶豫著,“可能是美麗,對,一定是美麗。”

“那我覺得對程琦是很不公平的。”輕風似乎很有些情緒。

“對,我也一直這樣覺得,但如果可以選擇兩個的話,就沒有這種麻煩了。”我說。

“那怎麼可能呢?愛情是唯一的。”輕風說。

“誰規定愛情是唯一的?一個人一生中可以愛很多次,但婚姻使我們隻能選擇一次,這就是婚外戀的原因所在。”我說,“一夫一妻製也隻是人類兩性關係發展中的一種,並非最終的選擇。”

“如果那樣的話,你就不會有悲劇?”輕風有些嘲諷地說,“但我們每個人生活在現實中。”

“對,這就是我們的悲劇。現實本身就是悲劇。你看,我們的內心有我們自己的選擇,可是現實有它的選擇。現實往往是背離我們的心靈的,難道現實不意味著悲劇?”我說。

“那麼,對於你來說,你還是想既擁有美麗又擁有程琦?”輕風說。

“是的,在長久的漫遊中,我思考清楚了一件事,美麗代表了美,而程琦代表了道德,一個人若能二者皆擁有,豈不是美事?”我說,“可是,生活中我們往往隻能選擇一個,於是悲劇便產生了。”

“這是你們男人的想法,如果讓一個女人選擇這樣的兩個男人,而你就是其中的一個,你願意嗎?”她有些憤憤然。

“我當然不願意,因為這畢竟是一個男人的社會嘛。”我笑道。

我們的爭論引來琴心的好奇,她過來問我們,你們在爭什麼啊,男人女人的?我笑道,噢,沒什麼,我們在探討一些問題。琴心笑著對女兒說,輕風,人家可是比你年齡大得多,也是大學生,你要多向人家學習。輕風不說話,我趕緊說,沒什麼年齡的問題,是誰能說服誰的問題,是嗎,輕風?輕風這才笑著說,就是。琴心聽不懂,到外麵轉去了。驚雷一直在屋裏學習。好幾次他上廁所時都經過我們的身旁,衝他姐姐做著鬼臉,但就是不跟我說一句話。等他走進屋裏時,我問輕風,他沒看過我的小說吧?輕風說,他老是想看,我不讓看。我問,為什麼?她說,他還小,還要好好學習,等他上大學後再看不遲。我笑道,他不看我的小說,並不等於他不看其他的小說,他隻要有這個好奇,總是想看的。她說,反正我不讓他看。我笑道,他這個年齡正是危險的年齡。輕風笑道,危險是時時存在的,就比如你,你以為渡過了危險期,可還不一樣遇到了麻煩。

我說不過她。後來,她提議我們去田野裏散步,我知道她又是要跟我討論什麼問題。

剛剛出了客棧門,就看見琴心在門外和幾個人站著說話。我衝她笑著說,輕風說帶我去看看田野。琴心看著其他的人,說,田有什麼好看的。輕風說,人家是城裏人,沒見過我們這裏的田野,所以想看看。琴心不說話了。我衝琴心說,我再給她說說。琴心點著頭。

輕風問,你跟我媽說什麼啊?我說,她想知道你有沒有對象。輕風問我,你說了沒有?我說,當然沒說,可是,我說你沒有對象時,她好像很不高興,她好像希望我說有。

輕風驚訝地問我,真的?我說,當然是,她希望你能嫁一個好人家嘛。輕風撅起了嘴,說,我跟我媽的脾氣不合,我們動不動就會吵架,隻有這次,她什麼都順著我,我還很奇怪呢。我說,其實你跟你媽說說也無妨,她到底是你的親媽,是希望你好。輕風說,倒也是,還是你說吧。我說,好的。

看了你的小說我很驚奇,有一個問題我一直在想,你說你和美麗的愛情比柏拉圖的還要好,我想不明白,輕風說。我笑道,柏拉圖的愛情是一種精神之愛,認為欲會傷害愛,其實他錯了,人在文明社會中會有很多道德和律例的限製,這些都是心靈的枷鎖,而這些東西都會在兩性交往中體現出來,特別會在最隱秘的性生活中體現,完美的性有可能會讓我們擺脫這些東西的束縛,還可能會恢複我們的本性,恢複我們最原始的力量。

還有,性愛其實本身就是一種精神之愛。我在小說裏已經講得很清楚了,我們所有的精神特別是道德就是從性中生長出來的。你知道道德是來幹什麼的嗎?是來分配性的,是來限製性的。最初的性,沒有善惡之分,沒有美醜之別,它是一種混沌,是道德和製度將它一次又一次分配成了今天的性,但是道德反過來卻憎惡性,這豈不是在背叛自己的母親和父親嗎?

輕風說,你說得太深奧了,我想知道,你對精神之愛怎麼看。我說,所有的愛總有一天要從性裏麵飛出去,愛是要在天空中飛翔的,也就是說,愛也可以單獨進行,是可以超越性的,從這個意義上講,柏拉圖式的愛便是最高之愛。

輕風一邊思考一邊說,這樣說還差不多。對了,我想問你,你覺得我現在應不應該去見我的男朋友?我說,什麼叫應該?什麼叫不應該?應該是你的內心最真實的衝動,而不應該是你的道德在起作用,在我看來,都無所謂。我認為,在你們都非常渴望又不能自己的情況下見麵也許更好些,這樣會使你們享受更多的精神之愛,而這種愛是最珍貴的。你要記住,性愛永遠都是短暫的,而愛情是長久的。你的那些同學過分地分享了性愛,愛情便減少了,因為這樣他們就沒有了幻想,也就沒有了對愛的創造。我與美麗的愛更多的是幻想,是創造,是心靈的交融,所以比現實中的愛情更美。這也許就是柏拉圖式的愛情吧。

我不知道這樣的勸說是不是有道理,但輕風似乎覺得是對的。在西北偏西,是沒有電話的,人們的一切都非常閉塞。這是我喜歡的地方,這卻是輕風不喜歡的地方。他總覺得這樣阻礙了她與世界的交往,而我以為,這恰恰顯示了一種奇跡,它使我與世界的本我更為親密。

第二天,有一對年輕人要結婚。我非常好奇,問輕風,兩個人都是這個村子裏的嗎?

輕風說,是啊,我們從來都不跟外麵的人聯姻。我又問,是不是近親結婚啊?輕風笑了笑說,不是,我們這裏的人不允許近親結婚。我好奇,但你們都沒有姓氏,怎麼能知道不是近親呢?她說道,我們這裏的人都長壽啊,老人們知道誰是誰的子女,由他們作證,怎麼會錯呢?

在輕風的帶領下,我參加了那對新人的婚禮。我帶著數碼相機去給他們照相,暗影看到我的相機,嚇了一跳。輕風給他解釋,這個東西能把我們都裝到裏麵,到時候可以洗出一張相片,就像書那麼大的,我們的影子就到那上麵了。暗影還是不太懂,輕風又解釋了半天。

很多人都對我的相機非常好奇,他們問我這個東西是不是神給我的,我說,是啊。

輕風笑著說,是買的。他們就驚奇地問,得多少錢。我說,大概四千元左右吧。他們一聽,更加奇怪,這麼小的一點東西,要那麼多錢,還不如說一個媳婦呢。輕風說,在他們這裏,幾千元就可以辦喜事。

婚禮與中國其他地方的都差不多,非常熱鬧,後來新郎新娘入了洞房。有人湧進去,我也跟著進去給他們照相。人們都把新郎新娘擠到炕上的拐角,我看不見,就站在他們的桌子上照。桌子旁邊是一個大櫃子,很高,櫃子上麵放著兩個箱子,一般人都夠不著。

因為要找角度,我忽然看見了一雙手工的鞋,便好奇地拿起來看,卻發現裏麵有人形的圖案。我好奇極了,拿起來放到光線好的地方一看,竟然是男女交合的圖案。我更好奇,拿起另一雙鞋看,還有,但姿勢卻各不相同。都是繡上去的,看上去很真切。我正在看,被新娘的一個娘家人看到了,喊道,不能看。我詫異地問,為什麼?她說,這是新娘和新郎看的,你怎麼能看呢。她上前來搶下。我突然也覺得無趣,便不給他們照了。出來找了輕風回去。路上給輕風一說,輕風奇道,我們這裏還有這樣的事?我笑道,這大概就是你們這裏的性教育,我在書上看到,有好多民族都有自己的性教育,直到女子出嫁時才傳授,此前是不傳授的,還有教女子怎麼生兒子的呢。輕風還是很驚奇,我長了這麼大都不知道。我笑道,你出嫁時大概你媽媽會給你很多雙鞋的。她羞道,我才不要呢,我什麼不知道?

我對輕風說,你們這裏好像也沒有婚外戀什麼的。她笑道,怎麼可能有呢,可是,話又說回來了,對有些人來說很不公平,那麼年輕就沒有性生活,比如我媽,說真的,我都有些不理解她。我說,這又是這裏的好處之一,人們都自覺地遵守著所有的道德,井然有序,尤其在性上麵,所以這裏的道德完好無損。表麵上看,像你媽這樣的婦女因為命運的原因受到了一些苦難,可她們沒覺得,覺得自己應該恪守道德,所以沒有人破壞道德,你要知道,她一個人的堅守對這個村子的意義是多麼大嗎?是不可估量的。她已經超越了性。這大概是你們這裏人長壽的一個秘訣吧。輕風說,你是說對欲望的節製?

我點點頭說,現代人開發了性,可終將要被性折磨。提倡性,便要破壞道德。

輕風若有所思地說,你說的也有道理。

我們剛回到客棧,就有人來找我們,說是要讓我們去喝喜酒。輕風不願意去,我倒是願意的,我想看看這裏的人們的風俗。輕風隻好跟著我去了。我們被安排在上席,我的旁邊全是一些年長者,據我這幾天的見識,他們大概都在九十歲以上。說是喜酒,其實非常簡單。全是肉,有雞肉,有豬肉,還有牛羊肉。他們喝的酒也是自釀的。我不能喝酒,可新郎新娘非要敬酒,於是便喝了幾盅。晚上回來後,就覺得有些不舒服,躺了一陣,開始發起燒來。我的病大概又犯了,趕緊修改後麵的稿件,希望能在我死前將它完整地交給輕風。

程琦剛到那兒時常常打電話來,告訴靈靈的病好得很快。她說,他們可能要在美國呆半年。後來,程琦怕打電話太花錢,就發電子郵件。程琦的信很簡單。她說,陳敬來把他們安頓好後,就做訪問學者去了。每周他都會來看他們兩次。在給靈靈做手術的時候,陳敬一直守在他們的身旁。靈靈的手術做得非常成功。以後主要是矯正,當然還會有一些小手術,不要緊了。兩個月後,陳敬回國了。

楊樹對陳敬的感受是複雜的。他先前並不知道程琦和陳敬每天都通電話,他們通電話時楊樹都在上班。程琦也很少談起陳敬,從未給楊樹提過陳敬當時要出十萬給靈靈動手術的事。但是,楊樹還是能感覺到,他們之間已經有了一種不尋常的感情。那是他後來給電話裝了來電顯示後發現的。他發現每天要不是程琦給上海打過電話,就是上海那邊給程琦打。他開玩笑地對程琦說,這個陳敬還真是個熱心腸人,他那麼多病人,就偏偏對咱們靈靈好,我看電話上幾乎天天都有他的電話。程琦當時愣了一下,然後說,人家是把咱們靈靈當成研究的對象,這是跟蹤病情。楊樹說,難道每天都要跟蹤?程琦說,人家是對咱們靈靈有感情了,你這人怎麼這樣?楊樹說,我看是對你有了感情吧!程琦霍地站了起來,指著楊樹說,楊樹,你別把人家想成那種人。程琦說完後,覺得說得還不夠,突然把筷子“啪”的一聲放到碗上說,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你是說我和他怎麼了,是不是?

楊樹一看程琦這樣,也生了氣,我沒說什麼啊,你急什麼急?程琦一聽,也覺得自己有些失態,就說,你把我想成什麼人了?我自從跟著你到這個破地方來,就沒有跟任何一個男人想幹個啥。楊樹眼睛翻了一下說,我沒說什麼啊,我就是隨便說說而已,你何必要這樣呢?

從那以後,楊樹不再提陳敬的事,但程琦也自覺地把她和陳敬打過的電話消除了。

程琦後來又覺得完全消除也不合適,又適度地保留一些。楊樹從電信局把電話單調了出來。他發現,程琦打電話的次數從那以後相對少了,但陳敬打得多起來了。

他把這個情況給美麗說了。美麗當時沒有給他回信,過了兩天,她才回道:“我原以為你真的對她沒有多少感情了,我還一直希望你不要和她離婚,但從這件事上看,你是非常在乎她的,你並不想讓你和她的感情出現什麼危機。我能理解你當時和現在的心情。

不過,我覺得你不要提這件事為好。如果你把電話的事對她說了,豈不表明你在監視她?

也許他們之間真的沒有什麼,而你這樣一做既破壞了你和程琦的感情,又會促使他們真的做出什麼事來,到那時反而成了壞事。我的意見是,在適當的時候,你也要給陳敬多打電話,讓他知道,你們就是因為靈靈的事才和他保持了友誼。反正你得在他們之間適度地出現,而且要一再地表示感激之情。”

楊樹看到這封信時,非常後悔。他覺得自己不該給美麗說這些。他想,現在美麗肯定對他失望之極,美麗在兩天後才回信就已經說明了一切,她現在所說的一切都是在理智之下說的。他趕緊寫信給美麗發過去,他說,也許你說的是對的,我真的還非常在乎程琦,畢竟她是我愛過的女人,是我曾經險些為之付出生命的女人,但是,這僅僅是一種習慣性的感情,我相信現在要讓我在你和她之間選擇的話,我會選擇你的。美麗,請你一定要相信,我愛你,真的非常非常愛你。你是我的靈魂。

美麗回信道,親愛的,我相信你是愛我的,我也愛你。我也承認,在剛剛看到你的信時,我有一些失落。我覺得自己的確是很違心的,明明是不願意你再繼續愛著程琦,可嘴上又一直說著。但是,慢慢地,我恢複了理智。我又不怨你了,也不排斥程琦了。

因為即使我是你的靈魂,程琦卻是你的生活啊。我不能嫁給你,你在將來一定會明白我的苦衷。這一點請你以後別再問我了。我希望你好好地珍惜她。我告訴你,我永遠都比不上她。這是真的。每當我想到這一點時,我就羞慚萬分。我從來都沒有過這種感受。

這不是比美麗,也不是比金錢,這是品格的對比。她做的那些事是多麼了不起啊!我怎麼敢跟她搶你呢。好在我隻願意做你心靈裏麵最溫柔的那部分,隻願意當她的配角。親愛的,我說的是實話。

楊樹看到這封信時,又驚又喜。喜的是美麗原諒了他,驚的是美麗竟然說出這番話來。他把那張電話單撕了。有一天,他在上班期間給陳敬打了個電話,陳敬非常驚訝。

他說,陳教授,這麼長時間了,你一直對靈靈百般關心,還經常打電話來詢問病情,我和程琦都非常感激。我一直想給你打電話,但程琦說我太忙了,她給你打吧,所以我也就懶了。但我知道,這是不禮貌的。無論怎麼樣,我應該常常打電話來表示一下感激之情。

陳敬一聽,笑道,沒什麼,你太客氣了。我是覺得我們都是一牆之隔的學友,應該幫忙,另外,靈靈的病情非常特殊,別的孩子如果用了你們這樣的功夫,早就好轉了,但靈靈很慢。當然,還有一個現象我一直想追蹤。就是你愛人程琦的表現。我記得你們那次來上海的時候,我告訴過你們,母親是孩子最好的醫生。她是對這句話徹底的實踐者啊,我真的覺得她太了不起了。在傳統醫學看來,給腦癱兒治病,一方麵是醫生,另一方麵是兒童,但很少有人想到第三者的作用。我覺得母親的作用是很大的,所以,我常常要問問她的一些情況。不過,我可沒告訴她我在跟蹤她,要是告訴了她,她反而做得有些別扭了,我這兒每天都給她錄了音,希望以後能成為天下母親學習的素材。我希望你也不要告訴她,等靈靈好了的那天,我們再告訴她好嗎?

楊樹一聽,笑道,好的。

楊樹放下電話,覺得陳敬的話似真亦假,但沒有什麼可挑剔的了。程琦到美國後,楊樹偷偷地到程琦用過的郵箱裏去看過,什麼也沒有。程琦走的時候,把所有的文件都刪除了。但程琦的這一舉動,分明是此地無銀三百兩。陳敬去美國,雖然有冠冕堂皇的理由,可楊樹還是覺得有些放心不下,然而,他心裏想著美麗,心想,要是程琦真要跟他分手,他就和美麗結婚。他是有後備的。

從程琦的信裏麵,楊樹讀不出她和陳敬的任何一點信息。特別是看到陳敬回國的消息後,他放心了。他知道,程琦還是他的。

楊樹給程琦的回信也是短而又短。他的工作和生活都和過去的沒什麼兩樣。他說,他現在每天就是盼著他們母子平安回來。他還告訴程琦,小葉又從別的城市給他們寄來了兩千元。

程琦有時還把他和靈靈的照片定期寄來。有一張照片是程琦穿著健美褲照的,上身的一件衣服隨意地繞在她腰間。楊樹看著照片上的程琦,忽然間覺得有些陌生了。程琦比在國內的時候漂亮多了,也健康多了。他看著看著就有些呆了。他覺得自己還是深深地愛著程琦。

18

楊樹哪裏知道,程琦在美國卻經曆了一場情感的涅盤。

一場情感的涅盤在長久的電話生活中,她確信自己在情感和生活的信念上已經把頭靠在陳敬的肩膀上了。她喜歡聽他在電話中的談吐。那談吐給她力量,給她智慧。她也曾在楊樹上班後的下午,聽著靈靈的鼾聲,睜著眼睛躺在床上,想她以後的事。她想,若是以前沒有見過陳敬,會是什麼樣呢?她可能會愛上他。但是,她見過他,看見過他的禿頭,看見過他那張普通的農家子弟的臉,臉上有好幾顆明顯的痣。她的心皺了。

陳敬要陪她去美國時,她先是驚喜了一下,而後才是拒絕。但陳敬有自己的理由,她便也覺得這個理由是成立的。她在內心深處是希望陳敬跟她一起去的。在到北京的列車上,她是興奮的。她一直在想,男人的長相並不重要,楊樹長得實際上也很一般啊。

她一直壓著自己最初見陳敬時的感受。陳敬給在火車上的她打過電話,說他已經把房間給她訂好了。她當時真的是一陣慌亂。她壓不住自己的心,直覺得自己這一去就可能再也不會回去了。她睡不著覺。她還想起過去的一些情人。都是在剛剛上大學時談過的。

剛到達州時他們還背著楊樹一直保持著聯係,但後來就慢慢地斷了。她多麼想見他們啊,可是,她知道,他們不能再見麵了。她已經老了,已經不是當年的程琦了。然而她就是非常的懷念。她找出了一個的電話,拿出了手機,一遍遍地讀著那個電話,但最終她沒有打。她忽然間想起楊樹來。在眾多的男友中間,她鐵了心地跟著楊樹,不是因為其他的什麼,就是因為楊樹為她曾經險些獻出生命,因為楊樹是世間最牢靠的人。楊樹給了她自在的生活。對,自在,自在是一種多麼難得的生活啊!她不想放棄。

但是,陳敬還是把楊樹衝淡了,衝沒了。因為他使她擁有了激情和理想,並且擁有了一種力量,尤其是力量。在她最黯淡的時候,他不動聲色地啟動了她的內心之船。在她每次最艱難的時候,他總是笑著說,會有辦法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她果真找到了希望,找到了解決問題的辦法。他說,你太了不起了。她也覺得自己真的有些了不起。

因為這誇獎,她的內心生活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她慢慢地改變著自己,從一個什麼都要依賴楊樹的小女孩變成了一個不需要依靠的女人,又從這樣一個獨立的女人變成一個為正義而戰的女人。她徹底地變了。她對人生的看法變了。雖然這一切都是兒子的病逼出來的,但引領她的人卻是陳敬。

她給陳敬發了個短信:謝謝你!

陳敬以為說的是為她和兒子訂了房間的事,回道:區區小事,何足掛齒。

她從北京車站出來的時候,遠遠地就看見了他。他穿得格外考究。頭發也收拾過了,不仔細看是看不出來的。他遠遠地衝她笑著,到跟前時,他說:

“你比我上次見你時更漂亮了。”

程琦笑道:“別再哄我了。我知道自己什麼形象。”陳敬邊走邊說:“真的,上次你是懷著絕望,而這一次你是懷著希望;上次你是生活的失敗者,而這一次你是生活的勝利者,當然不一樣了。”

程琦笑了笑,讓靈靈叫陳伯伯。靈靈叫了,陳敬把靈靈抱起來後說:

“靈靈真的好多了。我敢肯定,這次一定會把靈靈治好。”

程琦更高興了。

陳敬把一切都安排好了,舉首投足間,有一種紳士風度。程琦忽然間覺得自己有些土。人家到底是大都市生活的人,是知名人士,又是留洋博士。陳敬坐在她對麵滔滔不絕地講著,她隻有聽的份。陳敬領著她去吃西餐,一樣一樣地教她怎麼用刀和叉,她像個鄉下人進城一樣,渾身地不自在。陳敬還領著他們到五星級的電影院去看剛剛上演的美國大片,她抱著靈靈中途走出影院,不單單是靈靈害怕,她也有些恐懼。她恐懼這大都市的奢華將她剛剛建立的自信與自足趕走,再也找不到自己。

她回到了自己的房間,有點傷感。陳敬隻知道靈靈害怕,一個勁地對她說,對不起,我不知道靈靈會這樣害怕。她笑笑說,沒什麼,我沒把他帶到電影院去過,但是把你的興致給攪了。陳敬笑著說,我就是專門請你的,實際上,我也不怎麼到電影院去。

他們在房間裏聊了起來。她自卑地說,自從知道靈靈得了腦病,我就再也沒有進過電影院。陳敬說,但從那時候,你的內心複活了,這是比任何物質財富的擁有都更珍貴的東西。

程琦歎了口氣說,還不是生活在一種虛妄的空間中,我請了長假,跟一群退了休的人和一些無業人員整天為伍。在很長一段時間中,我自以為自己擁有了不倒的生活信念,也自以為隻有豐富的內心生活就足夠了,可是,今天我聽到了冷笑。

陳敬說,不,是你應該冷笑這個世界。我覺得你真的非常了不起,反正在我的世界裏,沒有多少女人能與你相比。

程琦終於笑了,你就是會講人愛聽的話,說真的,每次在我失意的時候,我總是會想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