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3 / 3)

後來有點不對勁,後來發現平貴無休無止認認真真嚷著賣牛。沒有快活開心,有的是累死人的莊嚴。幾個一貫恭維、羨慕平貴養的水牯子養得好的老板們,就試探問起他為什麼舍得賣牛。平貴說:“不賣牛你借錢?夥家,我那屋還掃尾不掃尾?”平貴花了一萬多塊錢蓋的樓房,當真至今無錢收尾,很漂亮的房子,結果很不漂亮地那麼擺著熬著。老板們一聽說借錢就像挖祖墳,筷子橋的鄉巴佬們誰都有點錢,誰都花在蓋屋子上或準備花在蓋屋上,小舅子也別想借上一文。

傍晚時,又有幾個想走運的人,打探起平貴是真賣牛還是假賣牛。平貴這次不說借錢了,平貴曉得這幾個人很“尖”,平貴曉得跟這些一文錢便宜爭死活的家夥們做不成生意,平貴說:“這牛不吉利,老是讓我撞上死人。”

平貴第二天起大早,他把水牯子牽到牛集上賣掉了。價錢自然不太公平,因為幾十裏遠的牛集,不曉得平貴的牛多麼衛生多麼會做田,也不曉是平貴多麼愛牛會養牛。

第三天,平貴還是起大早,他黑漆漆靜悄悄送著汪二爺。

路,穿鑿黑夜。黑夜鋪出遼闊,完成遙遠。遙遠的地方,有一隻鳥水淋淋叫著,叫得曉風欲替不替的夜風,顫顫的嗚嗚嗚的。更遙遠的地方,應該有一匹獸,它叫得蒼老、荒涼、野性、尖厲,就是沒有傳說中的凶惡。這一對老少爺們,依然是那樣悄悄那樣默默,依然走著走著。偶然或者忽然,他們想象和變幻著那隻鳥那匹獸。

送到十裏牌坊了,老少爺們都有點鼻涕眼淚的。

平貴把牛錢塞進汪二爺懷裏,汪二爺的盤纏和安家費也就差不多了。平貴就說:“按輩份,該叫萬雙雙萬奶奶了。到了萬奶奶那裏,不想這頭事情。掐著指頭算計,再別把好日子有半個時辰過廢掉了。”

汪二爺嗯是嗯著,哪能“不想這頭事情”呢?哪能不想老家筷子橋有個平貴呢?天下懂他懂到心窩裏的,也隻有這個平貴這位村鄰了。

平貴說:“二爺,住穩當了,就打封信。信殼上,別寫你那頭地點。”

汪二爺就連連嗯連連點頭連連臉背著……

稻田那麼遼闊那麼碧綠,阡陌小徑被綠波浪汪掉了。土地就是藍的天綠的海。這一處田疇那一片稻禾,時有薅草女人撒化肥女人打農藥女人,她們的脊背或胸脯拱起一件件花襯衫,很像藍天飄動五彩降落傘也很像大海行走三角帆還很象……

阿蓮挑著什麼,在潮氣很足土腥味很濃的一條條田埂上扭著。她似乎專門對付什麼,對身邊這樣動人的風景不顧盼不動心。她穿得不錯。在她那種年齡,底色濃重的上衣,仍然大方熱烈開著碩大花朵,褲子也勇敢地摒棄了藍黑紫,是草色初呈的軟軟的綠。她就好看。她也是一張“三角帆”。同樣,她對自己也似乎沒關注沒動心。

她挑著兩筐子魚。阿蓮昨天還在秧田裏潑糞肥,阿蓮今天是標準的魚販子。這沒什麼,阿蓮是千麵的,還有人說她是大文化人大思想家呢。

有個女人鷺鷥一樣邁著秧行,她的腳下嘩啦啦啦。“阿蓮,你那腥味快把我衝死了。又上鍋塘鎮販賣魚鮮啊?”

不上鍋塘鎮又上哪裏呢?是上鍋塘鎮。筷子橋下流著一條藍帶子河,魚很有名。這一家那一戶零零散散捕得,阿蓮就吆喝著討價還價收攏過來。“筷子”自己不吃,要送到“鍋”。阿蓮就老是跑,老是“筷子”“鍋”。好像人生人世,也總是筷子、鍋。

阿蓮歇下擔子等著。等著這個二十年前和她一起嫁到筷子橋的彩珍。

“我兒子回來了。”摘下噴霧器,彩珍一屁股夯在潮嘰嘰的田埂上,鷺鷥腿仍然拖在泥裏水裏,很疲乏很累,“一不是暑假二不是寒假,他就回來了。我說兒子,你要考試,要拿文憑的,你念大學念那書,是歇不得一口氣的。兒子說,沒勁。我急了,是不是病了?他說,沒勁就是病了?兒子,那你怎地才有勁呢?兒子不做聲,問了好久,應了個‘不知道’。阿蓮,我現在是真沒勁了,我這一生算是完了……”

阿蓮的心裏,就有什麼翻翻滾滾的。阿蓮好想說:我呢?我還不和你大同小異?好像我有勁?我這是最後撐著。你說你那兒子,我要是跟你說說我的春生……

到底沒說春生,也不應該現在、不應該向彩珍說春生。她說:“我看這事你不能逼著問。”“不能”好說。“能”呢?阿蓮也說不出“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