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1 / 3)

彩珍:“死東西年年出門打民工,不到春節不回來。這麼一大片田土,就我翻著拌著。千指望萬指望,指望著男人們在外頭混個山高水長。這一下好了,兒子混了個‘沒勁’,我在泥裏拔著水裏淘著,好冤。”

阿蓮格外難受。好冤,誰不說好冤呢?

一種近於悲壯的氣氛,並沒有在田野上籠罩多久。彩珍突然毫無根據地東張西望起寂靜無邊的綠土地,她小心翻起衣角,扯斷衣裳裏子一處針線,扯出一條金項鏈。“阿蓮,你書念得深,誰也不敢把你當‘老土’誆了,鍋塘鎮上,你也人麵子熟,路數寬。你把這條赤金項鏈幫我賣了吧。我總得湊一筆錢,總得把兒子哄回學校。”

阿蓮打量著貨色,她大大咧咧把項鏈甩了甩拋了拋,太陽地裏,很耀眼睛。彩珍就緊張:“這沒假的。要看,你到鎮上好好看去,別在這兒現眼了。”

阿蓮知道這條項鏈的來頭了,她狡猾地笑了笑,就故意漫不經心地問價:“要多少你才出手?”

彩珍:“聽他說……我是說,沒一千二,不能兌出去。”

阿蓮憐愛地望著項鏈,也憐愛地望著彩珍長長的頸項和衣領開口處隱現的雪白。阿蓮真正沒勁了:“好吧。”

頭上有幾朵雲,懶懶地聚攏,又懶懶散開。

鍋塘鎮回來,天就快黑了。阿蓮沒進家門,就聽見豬在英勇地打欄,鴨子呱呱呱吵翻了天,跟著雞犬不寧,於是狗攆鴨子,鴨子趕雞,院子裏亂得三國蜀魏吳。

阿蓮甩掉空魚筐,趕緊象樹頭上喇叭叫著那樣:治理環境。噢嘮嘮拌豬糠,呷呷呷剁鴨菜,咯咯咯咯喚雞揚土稻,那忙乎,把黃昏變得又精采又膽戰心驚。薄暮裏,一個女人不斷地閃現的剪影,使即將睡去的大地,為之一振。

這時候,阿蓮感到渴了餓了累了。她晃晃水瓶,空的。揭開鍋,冷的。想躺躺那張棗木太師椅,椅子也不在原來的地方。她穿過後院,悲壯地走進現在是兒子春生睡覺的那間房子。

果然,春生安閑地躺在太師椅上,瞧著電視。香港佬吃飽了喝足了沒事兒,又在昏天黑地武打。

阿蓮坐到春生床上:“兒子,你總不能老是客……”

“噓,安靜,安靜。繩鏢!纏繩雙鏢!棒。太棒……”

阿蓮不能安靜。“我上了鍋塘鎮,找到了你們那個鋁品廠廠長,他被討賬的、退貨的,逼在牆角上。一房子亂糟糟,辦公桌上都坐滿了人。好容易我插上一句,這廠長就好像找到出氣的了,‘什麼混賬鄉鎮企業,什麼鋁品廠,統統是繩圈,套人的繩圈!你兒子還可以退掉繩圈回家做田,老子呢,隻有抻脖子瞪眼睛了!’兒子,你那廠恐怕真不是停產,恐怕是垮了……”

“真囉嗦真囉嗦。不是跟你說過了嗎,三角債,再加上鋁材一口氣兒上漲再加上采購員在外邊搞女人再加上產品太土氣……真垮了就是真垮了。”

阿蓮終於怒衝衝地關掉了電視:“真垮了,你就在家坐吃山空?你就工作服一甩享清福?”

春生在鍋塘鎮鋁品廠幹了兩年,也許最有長進,就是一張嘴:“我失業了,我怎麼辦?又不是外國,又沒社會保險又沒養老金又沒流浪漢收容慈善機構……”

“你就不能下地種莊稼?”

春生還在對著電視機幹瞪眼:“媽,你怎麼這麼煩人?你也不看看田裏地裏,還有幾個真正男人幹那生活?”

真正男人……幹那生活……所以,丈夫也和彩珍男人一樣,上九江做臨時工,所以兒子花一千元“報名費”(集資費)進城鎮,耕耘“金屬的土地”,這都不壞。阿蓮事實上一直慫恿丈夫、兒子這麼幹。種田真是把人種得累死了慪氣死了,這稅那費,七攤八派,都那麼狠聲狠氣硬性強拿,都是“白條子”不能充押抵數,做田人就有那麼一句話:長在田裏都好看,收進家裏就操蛋。阿蓮就自嘲,女人是個受氣包,也是個消氣包,女人做田也許真合適些。她怎麼也沒想到,這麼做著做著,她的兒子,或許家家戶戶的兒子,或許一條又一條漢子,都在“新思想”“新觀念”了:做莊稼活,捏泥巴坨,就不是“真正男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