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蓮神不知鬼不覺自已更不覺,“啪”地就給“真正男人”一個耳光!打了後,她也一驚,但她馬上說:“沒人給你做午飯,我還要對你說,沒人給你做晚飯。真正男人應該不吃糧食,不沾泥土,應該飄在雲上,呆在你媽頭頂上……”
她回到灶房,邊流著淚邊噗達噗達拉起風箱。她都弄不清,她在兒子房裏,為什麼不能罵得有水平點?她好像就為這麼點事,懊悔得要死。
暮在不動聲色地浸染著牆壁了。牆壁爬著黑蟲子黑蜘蛛,就被漸濃的黑顏色聯成一片融成一體。蟲子和蜘蛛和夜幕構造成牆。星星月亮風本來就那麼點點滴滴絲絲縷縷,屋頂就輕而易舉將它們阻隔了遮攔了。屋頂的躲藏著和活躍著老鼠蛇白蟻,清新的,活鮮的,明亮的,就都被它們吞噬了。一個叫做房子的東西蹲在田野上。許多蟲豸,許多細碎牙齒細小眼睛,包圍著白天守衛田野夜晚守衛家園的女人……
幸虧有一樣物件,對她及時安慰:信,一封寄自九江的信,安祥地躺在糧櫃蓋子上。
阿蓮做姑娘時念過高中,看她男人寫的潦潦草草龍飛鳳舞的信,從不成問題。
今晚怎麼了?還沒看上幾行,就看不懂了,看不下去了,就成問題了。
丈夫信中說,原來說栽秧回家幫忙,現在看來割稻也不一定回來,當然不是忙得抽不開身請不動假,臨時工好就好在職業上有點自由。問題是,我回到鄉下一天也住不慣,家裏到處是雞屎,門外邊又到處是泥巴,白天田畈裏幹活,是個孤獨的駝子,晚上一片墨黑一片沉寂,懷疑蹲進墳墓……
阿蓮心裏憤怒、粗野地怒吼:死東西,狗雜種,我就盼回你對大地的聲討?而且“聲討”得聲嘶力竭了,也沒半個字想到我、寫寫我……你這個狠心雜種啊……
走了幾條田埂,抬抬頭,月色依然息事寧人地柔和。
秧雞還在不眠,有幾聲短促的叫,駁斥著鄉下之夜死的“沉寂”。螢火蟲熱情地燃燒著屁股,照耀行人,勇敢破壞“一片墨黑”。藍帶子河邊,阿姐或者阿嫂或者阿婆,肯定在守網扳罾,肯定是黃胡鯰子肯定是紅鯉肯定銀魚兒,在那麼歡快潑辣,一片魚躍和盛開的水花,天才也不能由此聯想“蹲進墳墓”……
阿蓮隻身穿透著夜色,實際上很孤獨。熱烈而轟鳴的是一顆心,它仍在怒氣衝天和銳氣橫生地背反那封信,背反丈夫。
純屬偶然,完全是下意識,她走到了自家的田頭。仍然是隨意,或者是習慣,她在田頭站了站。
她忽然感到不妙。又忽然感到衝動不已。田裏的禾苗,忽然唱歌。唱得淒婉,悲傷,抒情動情。她想回憶一下,能不能同它們結夥合唱幾句。禾們識破了她的企圖,它們嘎然停止了歌喉,便舒展身條兒便舞蹈,綠舞衣蘸著如水月色,小夜風裏,美麗地搖擺驚心地折腰,叫人一睹三歎,驚魂也銷魂。後來禾們就歡聲如潮向她淹來,她被碧綠碧綠地埋沒,她被清香清香地催眠……
阿蓮站不穩田埂了。她想左邊摔倒又想右邊摔倒。她擰了擰眼角,便有一個激靈。她恢複了常態,眼前依然是綠色的夜。她想,這點恍惚和迷惘,可能是今兒太累了太筋疲力盡了。她開始了繼續的夜行。走得很慢很留連。剛剛過去了那種勸勉、那種安慰、那種希望,她閑靜地賞心悅目,希望她陶醉與歡樂……是真的發生過還真的是幻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