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老師講分數四則混合運算。四喜的腦子裏也混合起來了。太陽為什麼在那邊,一點兒也看不清黑板,先通分先乘除先小括號,先小括號先乘除先通分……分不清,看不清。大師傅老金記住我的飯罐沒有?那是幹麥仁飯,不能煨大火,熱灰兒熱著就中。三斤九兩鱔魚,三三得九,三九二十七,減去一斤四兩拐簍,三斤九兩……一斤四兩……
井老師說,退括號時,應該注意:一……二……三……
四喜做了第一個小動作,他攥了個小拳頭砸起額頭。他警告自己集中精力聽課。
井老師刷刷刷,粉筆灰一片霧,板書畢,布置了五道課堂練習題。井老師說“四喜你過來”,四喜就“過來”。井老師沒停下,四喜也沒停下。
筷子橋小學沒有圍牆,學校四周,竹子長得像圍牆。井老師鑽進竹叢,頭上的斑鳩、八哥、畫眉都是這個學校的畢業生,它們一點也不怕人,一隻比一隻唱得水靈靈的。
井老師靠著一棵竹子,四喜覺得老師真好看。腰細細的,腿長長的,臉白白的,鼻梁高高的。四喜一直在村上吹,說他們班今年來了個姑娘伢老師就跟瞎子說書講的一樣兒:才貌雙全。四喜想不清楚,井老師靠上竹子,為什麼更加“才貌雙全”?
井老師:“為什麼遲到?”
四喜:“藍帶子河那地方,北岸一條黃鱔都沒有,我就白丟了時間,南岸黃鱔又好得很,我就又花多了時間。”
井老師:“我批評過你沒有?批評過幾回?是怎麼批評你的?”
“批評過了。三回。老師說,學生就是學生,魚老鴰就是魚老鴰。要當好學生,就別那麼饞魚兒。要當魚老鴰,就別飛往學校念書。”
井老師看看孩子的大腦殼,真想讚揚他的學生記性好,背得一字不差。井老師看過孩子腦袋,就數起孩子身上的魚血點子,就瞪著孩子腳背上泥巴都沒洗盡,便匆忙胡亂穿起的鞋。
“你哪像個學生。”
四喜沒做聲,默認著。老師又沒講錯,每天早晨上學,他都是書包帶子拴著拐簍繩子,捎馬兒一樣前胸後背搭拉著。手上還拎著個四耳罐罐,別說城裏分來的井老師,就是別處鄉下人瞧上了,也不曉得這一帶娃兒們如此作何營生。
第一回,是啟發。那次井老師說,四喜,你聰明,基礎好。那也不能三心二意。好比一棵樹,一幹兒往上長,就是棟梁材。分杈了,就盡是燒火用的樹枝了。第二回,是勸誘。四喜,你隻要不遲到不貪玩,就不會是第三名,就一定是第一名。第一名就能考上重點中學,日後就能考上大學。國家需要你的才能,你也需要國家待遇,這多好。
這一回,井老師不了,這一回,井老師說:“我要處分你。我要報告校長教導主任,你不是影響自己一個人,你破壞了我們班。我想最好是開除。最好是我當不成你的班主任,你也當不成我的學生……”
四喜突然警惕地豎起眼珠。這是個陰謀。
井老師和我爹一起喝過酒——我爹請了她的客?她曉得不曉得,她下酒的鱔魚絲兒,是我一條一條從冰冷冰冷泥水裏摳出來的?
爹一次一次說過:“念什麼書?念書是城裏人的事。我們莊上,有哪個伢念書念成了幹部?念書象念咒,越念越窮光蛋。四喜給我摸螺螄養鴨,一年還掙不下千兒八百?明兒起,不念了。”
“明兒起不念了”像兩掛耳墜子,時時刻刻叮叮當當耳門邊響著。四喜要麼是慘慘地哭,要麼是硬硬地強。好幾次,腳打跛了,還是硬性地拐進學校還是偷著溜進學校。晚娘起先是出點子,要爹斷他的書,晚娘這時候又傷心了:“那就……讓四喜念吧。”爹說:“這哪還像老子的種?好吧,念!念!每天給老子交兩塊錢,他就念!”
……四喜:“井老師,你上過我家了?你跟我爹……談過?”
“這不需要上你家。這是我們學校的事。”
四喜覺得陽光從竹葉間漏了下來,明亮多了暖和多了。四喜還覺得,腦門上那幾顆細碎冰涼的汗珠,失去了光澤、敏銳、堅硬。脖後根和脊溝裏,終於湧出了熱的蒸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