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8章 洪七爺與神叉周(1)(2 / 3)

鐵核桃正待發作,門口早有人搶先發話:“哪得那麼撇脫!”聲音不緊不慢,但卻底氣十足。“喲,洪七爺來了!”立馬有人讓座。

“給七爺看茶”堂倌王老麼早忙不迭提著長嘴子黃銅壺擠了過來。

這被人叫作洪七爺”的人並不太老,看麵相不過五十出頭,眉棱突出,一對小眼睛細眯著,間或瞪圓,射出兩束逼人的亮光。上身著柞蠶絲月白色對襟衫,下身著一條黑湖綢吊襠燈籠長褲,手裏滾著一對滴溜溜轉的空心銅球。這,就是鐵核桃的師傅,武德堂的掌櫃,較場壩這地麵上名氣枝響的洪七一七爺!眾人都知道有戲看啦!

好事的伸脖頸、踮腳尖往前擠,膽小的早悄悄兒退到了茶館門外的階沿下。賣瓜子、花生、水煙絲、沙胡豆的小販慌得忙挪。

“客人,你既然是初來乍到,摸不到鍋灶,總得先打個招呼,甩張響片嘛,嘟個伸起手杆就打人哪?”洪七爺依然不緊不慢,口氣平和得像拉家常。

沉默。

漢子額角上的疤痕烏中帶紫,粗重的眉毛倏地一跳。洪七爺的刀條臉猛地拉長,變了顏色:“俗話說,雁過留聲,狗過掉毛,有寶獻寶,無寶過跑。你老弟既然敢不問紅黑伸起手就打人,就請當眾人麵露一手,也讓哥子們長幾分見識啊!”

誰都聽得出,話雖平和,但卻蘊藏著二分揶揄,三分殺機。坐堂先生馬永和擠上前,還想說什麼,被洪七爺一招手止住了。

又是沉默。

滿茶館充滿了使人窒息的瓦斯,劃根火柴就會爆炸。大約僵持了兩秒鍾。漢子像是定住了神,臉頰上的咬肌動了動,挺身而起,喊一聲:“有勞諸位!”側身從牆角擠了出來。眾人不知他作甚,紛紛閃開。

漢子在茶館中間一根青磚頂梁柱前立住。斂氣,凝神,慢慢抬起手來:右手拇指和食指鉗住灰縫間的一塊青磚,隻聽一聲低吼,竟硬生生將一塊青磚從磚柱中抽了出來。灰粉渣子抖落在地上。圍觀的茶客驚詫莫名,竟半天沒人吭聲。這青磚柱三尺見方,上托兩頂梁,少說也壓著四千餘斤。不但鐵核桃吃驚不小,連洪七爺亦大感意外。

洪七爺知道,這功夫叫“重手”,非十年八載苦功不行,一出手就會傷人,故又稱“廢手”,即“無用”之意。

洪七爺雖暗暗叫好,卻未露聲色,朝漢子抱拳道:“好,這活兒做得幹淨,洪某請教仙鄉大名?”

“忠州周興龍!”漢子一拱手,不卑不亢。洪七爺聽了,扭頭慢悠悠喊一聲:“王老幺一給客人換一碗茶!”

洪七爺的武德膏藥堂開在較場壩南頭。他的“八寶虎骨追風膏”是這地界兒上頭一份。凡跌打損傷、風寒疼痛、閃筋岔氣一貼就靈。他做這買賣也有講究:有頭有臉的官兒或是提炮火帶馬弁的丘八來了,他一文小錢不收,說一聲“煩您老傳名”。末了,禮送出門,碰上有錢無勢的土老肥上門喊腰痛,他就會一邊不住嘴說些恭維話,一邊撩起你衣後襟不由分說,將膏藥一氣兒貼上十張八張,完後兩塊大洋一張,照點。病家心知上當,為繃麵子,也隻好咬緊牙巴硬扛。至於一些場麵上的朋友或團轉一些實在拿不出錢的人來討膏藥,他也會少收錢或不收錢。按袍哥的話來說,這叫“見佛就抱,是嬌就斬”。洪七爺功夫極好,早年在沙河壩打擂得過銀章。較場壩團轉有他百十來個徒弟,不用令旗,令箭,傳個話立馬就到。因此,這地界兒上不但武德堂的裔藥牌子亮,而且洪七爺說話也極響。他打個噴嚏旁邊人興許就得傷風!

經洪七爺點頭,忠州來的周興龍也就算在這地麵上站穩了腳跟,沒人再找他的麻煩。一天,洪七爺還叫鐵核桃把他請了去,差人買來了星臨軒的麻辣牛肉、小洞天的陳皮兔丁、丘三館的燉雞麵,與周興龍對喝了兩盅,算是盡了地主之誼。

古井無波,生活在屋簷下靜靜地流。

較場壩上,紅鼻子杜三依然吆喝他那用罌粟殼做的戒煙膏;小神仙依然半閉著眼,拈定了左頰上的痣胡為人卜吉凶、占禍福;麻子李依然逢人便說他的咳嗽丸是沿用古法炮製,一粒見效十粒斷根;坐堂醫生馬永和依然是慢悠悠伸出四指頭,捉穩了病家手杆要錢;開油臘鋪的劉二爺依然在買主少時,兩指頭在櫃台上輕敲鑼鼓點子,不時悠然叫一嗓:“父女們打魚在河下,家貧哪怕人笑咱,桂英兒掌穩了舵呀一一”而武德堂的“八寶虎骨追風膏”依然是二元一張,概不賒欠。這各色人等依然是半下午往臨江的來今雨軒茶館擺龍門陣,喝釅沱茶。當然,也間或有人要一碗碧螺春或蒙山毛尖。洪七爺自然常去,自然一走攏就有人讓座,並喊堂倌:“王老幺,給七爺來一碗沱茶,算我名下”自然,七爺也不會盡白吃,高了興,起身吼過來王老幺,“啪”地拍出五塊袁大頭,說:“哥幾位的茶資今天七爺我開了!”然後抱拳朝滿茶館裏人行個轉轉揖:“承各位賞臉,承各位賞臉!哥子給各位道謝了!”

這叫包場子。滿屋茶客不管認識與否,上山打鳥,見者有份。如果有誰一推茶碗站起身離開,這叫不給麵子,非有好戲看不可。自然每當這時,王老幺總是連眼角鼻夾縫裏都滿是笑,說一聲:“謝七爺。”然後一把抓起大洋,兩指頭拎起一塊,鼓腮幫猛吹口氣,放到耳邊聽那勝似仙樂的“嗡嗡”之聲。這時就有說:“王老幺,你龜兒子也是,難道七爺丟出來的還怕有假麼?”王老幺細眯了眼“嘿嘿”一笑:“哪能,哪能。”並不理會大家的揶揄,邁碎步走了。於是,滿茶館人都大笑,七爺亦大笑。這就叫麵子,叫耍派,叫捧場。然而,有一天,洪七爺笑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