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是二十天後,依舊是半下午光景,來今雨軒茶館裏茶客雲集的時候,坐堂先生馬永和抖開一張《金城晚報》說:“咦,周興龍這娃還硬是有點名堂喃!”
“哪個周興龍?”麻子李喜歡熱鬧,忙湊過耳朵。“嗨,就是前些日子來過的那位忠州客人哪。”劉二爺對別人的事不感興趣,說罷,依然啞著嗓子韻他的“西皮流水”:“……接王法問斬,但念你隨孤多年……”
然而,若幹茶客們卻扭過脖子,探過腦袋:“周興龍他做啥子?”
坐堂先生把老花鏡往上推了推,念道:“‘貽園昨宵爆冷門,飛叉神技驚四座’,算啦,算啦,懶得念,自己看,自己看。”於是,報紙易主,有好事者拖聲吆吆念了起來:
本報記者王彬:四月二十三日夜,由忠州來渝之周興龍先生首場掛牌公演,是時,貽園內賓客如雲,座無虛席,均盼一睹周先生興龍之豐采。八時正,帷幕拉,先生偕夫人雙雙登台,二人除表演繩鞭、連夾棍、丈二大槍等諸般長短器械外,亦演練了喉斷金槍、醉臥釘床等硬功,令人歎為觀止,其演練之飛叉絕技更是出神入化,舉座皆驚,令吾城之觀眾一飽眼福。落幕後,記者於台後致賀,周先生笑曰:“雕蟲小技,何足道哉,此不過牛刀小試乃爾。”
噫籲嘻,吾邦有技如斯,夷人之堅船利炮豈足懼哉!
“是說這幾天沒見周興龍,原來他是喜鵲占高枝羅!”紅鼻子杜三說。
“‘牛刀小試’,好大的牛皮,這龜兒子記者還硬是會冒酸喃!”麻子李也發表評論。
“俗話說,沒有金剛鑽,豈敢镅大水缸。那貽園的錢老板精靈得日怪,賠本的生意他會做?”小神仙半閉著眼插了一句。
顯然,《金城晚報》上這篇三百來字的消息牽動了好事茶客的神經。正當眾茶客就此紛紛發表評論時,誰也沒留意:坐在迎門上首一張茶桌上的洪七爺陰著臉,始終沒說一句話,最後竟立起身,拂袖而去。
俗話說:敲鑼賣糖,各幹一行。洪七爺犯得著生這麼大氣麼?
倒退三十年,大約是孫大總統退位,袁世凱登基那時,洪七爺不過二十多歲,正年少氣盛,不就是夾著一個鋪蓋卷兒,褲腰上拴著個裹肚,裏麵藏著兩枚袁大頭外加四五十個銅板就孤身一人到這重慶城闖世界麼?那年辰不也是在這地界兒上耍武藝,賣那“開弓大力丸”麼?這“開弓大力丸”說的是家傳秘方,內有一百單八味中草藥,依古法焙煉而成。這是啥?隻有他自己心底透亮:一大砣飯團子在兩掌上反複揉搓鼓搗,直到看不見一顆飯粒子,之後,加一點鍋煙墨,再那麼依法炮製,反複揉搓,和勻,如果不嫌煩,加一點蜂蜜更妙,然後掰碎,搓成滴溜溜圓似樟腦丸般大小,這“開弓大力丸”就成了八分。然後找來半塊破紅磚頭,在青石上細細磨出點紅粉末子,再然後把那圓球兒往上一滾,活像上了層朱砂,這叫“穿衣子”。這下成了麼?且慢,還有最後一道工序:一粒粒排在牆旮旯陰幹。不能暴曬,那玩藝兒會裂口,待七八成幹,好,這“開弓大力丸”成了。於是,洪七爺拎上一小袋這既不能充饑也不能下飯的玩藝兒專揀那人多的去處。待圈子扯圓,把戲耍過,往人前一站,唾沫星子亂飛:“這丸藥攻堅破積,活血化瘀,男人吃下去補腰腎、壯筋骨,專治那遺精滑精、盜汗耳嗚、五癆七傷;女人吃下去,補氣,益血,專醫那紅崩白帶、差前錯後、虛損骨蒸,一丸見效,十粒斷根,泡酒吃是打藥,燉肉吃是補藥。”殼子衝得神乎其神,連雷打死了也醫得活,一一不過得把凶手逮到!
或許有人問:這能賣得脫麼?嘿,世界大了,既然啥樣聰明人都有,那麼總得剩下幾個傻不拉幾的瓜娃子吧!能唬弄一個算一個嘛。自古跑江湖得跑,能掙下一口安生飯的,誰願一年到頭‘餐風飲露在外瘋跑!當初,洪七爺窮得叮當響,腰裏沒幾文大錢,不憑這,喝風麼?
洪七爺賣這“開弓大力丸”,藥是假家夥,但功夫卻是真的!
頭開石碑,身崩鐵索,掌劈條石,這玩藝兒可是摸得著,看得見,假不了的。說白了,假藥靠的真功夫。
如果不是一個偶然的機遇,說不定洪七爺現而今還在街頭上餐風飲露,扯嗓子幹這唬弄人的買賣。
民國十五年春,大約是鯉魚“散子”(即產卵)的時節,重慶珊瑚壩上舉行為期五天的國術擂台大賽,七州八縣的人都趕了來湊熱鬧,鄉下,天未見亮就有人雇一乘滑竿坐進城來。那幾天,官辦、民辦的報紙都有連篇累牘的快訊、消息,全城都沸騰了。賞銀是由當時坐鎮川東北的軍閥劉湘劉輔公捐助的:第一名,金章一枚,這金章是黃金鑄的,約合三兩八錢,含金九成以上;二名,銀章,白銀鑄就;三名銅章;外加賞銀,分別為:五百、三百、二百,全是清一色鋼洋,吹起來嗡嗡叫。
銀子愛人,擂規亦殘酷,曰:倒樁、見紅、甩翻。“倒樁”,就是得把人打倒;“見紅”,就是得打出血來;“甩翻”則是將對手打下擂台。登台先立生死文書,死生由命,兩不相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