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進門檻坐下,鐵核桃過來,遞過一張《金城晚報》:“七爺,您老看,周興龍這不明擺著往您老眼裏揉砂子麼?”他還以為師父不知道。洪七爺正在氣頭上,一把抓過報紙,扯得粉碎。鐵核桃弄糊塗了,揣摸著師父的臉色,小心翼翼問:“七爺,您老今天怎麼啦?”誰知七爺往樟木茶幾上猛擊一掌:“怎麼個球!鐵核桃,你立刻去約一撥師兄弟,就說七爺我明黑了請他們去貽園看一台好戲!”
樟木茶幾上,一隻江西景德鎮的薄胎細瓷茶碗無辜地化為了幾塊碎片。茶葉茶水流了一攤。可洪七爺全然不知道,隻咬著牙,在心底裏一字一頓說了句:“你龜兒子不仁,我也不義!”
天剛斷黑,貽園就坐滿了人,人們叼著煙卷兒,吹著瓜子兒,呼朋喚友,嘻哈打笑。雪亮的汽燈下,煙霧騰騰,滿戲園子都見腦勺子晃。這貽園白天是茶館,晚上唱川戲或者說評書,生意向來不孬,但像今晚這麼人客旺,還從沒見過。老板姓錢,是個下江人,胖胖的,滿園子張羅著,支使夥計摻茶遞毛巾把兒,眼睛笑成了豌豆角。
後台,周興龍和他妻子桂蘭已經收拾停當。桂蘭黑發盤在腦後,上身一件藍底碎花大襟褂子,腰間束一根黑綢帶,顯得幹練矯健,纖而不柔,全身都透出一種江湖女人的靈氣勁兒。周興龍則一身白,白綢對襟衫,箭袖緊紮;白色燈龍褲,寬鬆飄灑,綢腰帶正中打了個蝴蝶結子,腳底登了雙薄底軟緞快靴。這身登場摺子(唱戲裝)是錢老板請人為周興龍趕製的,人要衣裝馬要鞍麼,這身衣服一上身,現而今周興龍與在來今雨軒茶館裏那模樣兒相較,像換了個人,似乎連眼珠子也上了層釉,光彩活泛了許多。
快登場了,周興龍坐下來端起錢老板為他沏的一碗毛尖,呷了一口。上台前得先定定神。
錢老板進來了,貼著周興龍的耳朵,輕輕說:“周先生,時辰到了,開始吧?”
周興龍“嗯”一聲,慢悠悠立起身。
周興龍一炮走紅,幾天下來,錢老板狠撈了幾大把銀子,所以在周興龍麵前特別和氣,甚至還有點謙卑:“周先生,你老辛苦,今兒晚就全仗你啦!”
周興龍重新殺緊了腰帶,說:“錢老板,您老就放落了心,場麵上出岔子不也是坍我周興龍的台麼?”說罷乜一眼錢老板,就像是自言自語,“不過麼一一這二八開的分利章程也怕得改一改羅!”說完,抓起桌上的一條九節鞭朝前台走去。錢老板愣愣的,竟一時沒回過神來。
台上,表演進行得有章有序,如行雲流水。桂蘭的鳳池劍舞罷,周興龍提一柄雪亮的三尖兩刃鋼叉上場了。他略一吞身,丟一個大鵬展翅的架式,一橫鋼叉舞了起來,時而烏龍出水戲丹鳳,時而獅子搖尾銜繡球,叉上的八隻銅環叮當作響,似玉振金聲,韻味無窮。這大叉似有靈性,活了一般,總在他身前身後,手臂脊梁上嘩啦啦滾動,就像一條搖頭擺尾,隨時都會破空而去的銀龍!最絕的是他一個仙人回頭把大叉拋起,一刹那,叉上的八隻銅環突然間紋絲不動,就像被什麼魔法定在了半空,當他一個犀牛望月抬腿接住時,銅環又才像被解除了魔法一般,重新再叮叮當當響了起來!
中國武術集五千年古文化精粹,熔儒、釋、道於一爐,自有其難以窮盡的東方神奇。
精彩絕倫。台下爆起一陣叫好和掌聲。
這周興龍夫妻是何方人氏?他怎麼會有這身功夫?
說來話長。
周興龍祖居四川忠州,生於武術世家。據家譜載,其祖上在明朝嘉靖年間做過安邊鎮守使的武官。到他曾祖時,家道中落,傳到他父親手上時,已是一貧如洗,田土宅院典賣殆盡。生計無奈,他父親憑著家傳一身功夫遠走關外,幹起了走鏢闖險的生涯。他父親叫周振環,善使一根紅豆木丈二長棍,長棍在手,數十人近他不得,人呼神棍周。早年,他父親護送駱駝商隊往來於銀川、喀什之間,常年裏披一件冷硬如鐵的老羊皮襖,坐下一匹高大的麻栗色西域汗血馬,名震河西走廊,天山南北。冬天,黃沙撲麵,老北風刀子似割臉,低矮的駝駱刺、芨芨草在狂怒的寒風中顫抖,低吟,連號稱沙漠之舟的駱駝也閉上了眼睛,垂下了腦袋。這時,神棍周振環勒馬韁,提長棍,猛一叩馬肚,往來於駱駝商隊首尾,臉板得像鐵,濃眉下,布滿血絲的雙眼放亮,剽悍、威猛,就像一尊刀劈斧削的塑像。迎風一呼,莽莽大漠頓起回聲:“嗚一嗬夥,嗚一嗬夥一”這叫打“響聲”,聞其聲,知其人,黑道上人聽了,知是神棍周呼叫放道,於是勒轉馬頭,卷一陣旋風去了。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莽莽戈壁灘,萋萋紅柳叢,駝鈴叮當,陰風怒號,那時,神棍周振環手提丈二長棍,也曾是何其威風。
然而,就是這樣一條好漢,一次為一位皮貨商人護鏢,哪想剛出玉門不遠,就中了埋伏,被一夥剽悍的漁人殺在一口坎兒井邊。一身功夫,半世英名,卻落得個鏢失人亡的慘痛結局。那年周興龍才十一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