僥幸生還的朋友給他母親帶回了伴他一生的那根紅豆木丈二長棍,一把黃油布傘和那件浸透了斑斑血跡的老羊皮襖。同時,也帶回了他臨終時的一句話:“為使周氏家門香煙不絕,望吾兒切記不可再做鏢師。”周興龍謹記父親臨終所囑,伴陪著老母,守著家中僅存的三畝二分薄田為生。不過那時已進民國,快槍替代了刀劍,隨著冷兵器時代的結束,鏢業也已日漸衰落。
時光在古老的犁溝裏悄悄地流。周興龍結了婚,有了孩子,幹稀勻著喝,小日子倒也能過,誰知老母下世那年山裏發水,三畝二分旱地被衝得精光,周興龍一咬牙,攜妻帶崽像他父親當年亡命關外那樣,鋌而走險,踏上了江湖之路。
掌聲與歡呼使周興龍興奮得眼珠子發亮。他要的就是這個。
大叉剛放下,周興龍抓起了五支短叉。
這才是真正的絕活一飛叉神技呢!
這是每晚的壓台戲,夫婦倆同台表演。
所謂飛叉,即是一人平伸雙手貼壁站定,另一人將叉飛出,讓飛叉恰好不偏不倚釘在這人的頭肩手腿近處。不消說,這原是個血盆裏抓飯的生涯,技藝非到爐火純青之時斷不敢冒險一試。稍一不慎,就可能鬧出人命。故此,江湖上幹這行的搭檔大凡都是夫妻、父子、師徒,怕的是萬一失手不致引發人命官司。而周興龍表演的飛叉尤為驚險絕倫,他手中的五支叉分兩次擲出,第一次兩柄,分紮於桂蘭的兩腿左右,僅隔寸許;第二次三支叉同時飛出,一支貼著頭皮,另兩支緊貼雙肩,於頭肩之間成一品字。這在江湖藝人中是前所未見的,難怪《金城晚報》的記者呼為“神技”了。
桂蘭背倚板壁站定,微閉上了眼睛。
周興龍掂起了兩柄短叉。短叉二尺來長,叉尖兩刃,呈丫形。雪亮的汽燈下,叉尾的紅綢紅得像血,鋒利的叉尖閃著寒光,叫人看了心尖子發緊。
此時,台下出奇地靜,就像是一片無聲的墳場。突然,周興龍心裏生出一絲不祥的預感,似有一股寒氣從腳踝骨鑽了進來,直往胸口裏竄。他握叉的手遲疑了。幾秒鍾光景,台下響起了噓聲。
媽的,邪門!今兒個是咋了?他在心底狠狠罵了一句。容不得再遲疑了。周興龍重新定了定神,一咬牙,揚起手淶,猛然,他感到不好,手肘像是被誰碰了一下,然而來不及了,兩柄叉已直端端脫手飛了出去。
一聲撕心的慘叫。他聽得真切一一那是桂蘭!周興龍一下呆了,兩腿鉛樣沉,定定的,像是被人施了定身法。
場子裏一下亂了。尖利的口哨聲直紮人耳朵,噓聲四起,有人開始從場子裏往台上擲茶碗,扔果皮,甚至有人把破鞋也一隻隻往上拋。瓜皮帽、氈窩帽、鴨舌帽、大背頭、光葫蘆瓢,一張張黑糊糊的臉在笑,在鬧。周興龍暈乎乎的,隻覺得滿世界都是腦勺子在晃。倏地,一張熟麵孔在戲園子柱頭的陰影裏一閃,這不是洪七爺麼?周興龍心裏不由格登一跳。
竹床上,桂蘭平躺著,半天沒動彈,由於流血過多,臉孔刷白。已上過金創藥,還好,沒傷著骨頭,隻在腿上戳了個窟窿眼。沒鬧出人命,已算是“阿彌陀佛”了。
周興龍坐在旁邊的圈椅子,額頭上那條寸許長的疤痕變成了醬紫色,血液裏正在竄起一股近乎獸性的焰火,他想吼,想叫,想像老林子裏的犲狗那樣撕開喉嚨咆哮!然而,他卻沒挪窩,左手兩指頭隻靜靜地捏揉著一顆雲白色的圍棋子兒,細眯著雙眼一動不動,隻間或一睜,射出兩道叫人看了心尖子發毛的寒光。這圍棋子兒是在貽園戲台上撿到的。當他從台上拾起這棋子兒的瞬間,就什麼都明白了。這圍棋子兒扁平,溜圓,與平常的圍棋子兒沒啥兩樣。然而,這玩藝兒在功夫高妙者手中會成為一種傷人的暗器。周興龍明白,他之所以失手,就是這玩藝兒使然。
在冷兵器時代,江湖上人為生活所逼,往往都練有這麼一手絕活,以飛刀、飛鏢、彈子為常見,亦有打銅錢的。周興龍他父親的飛刀就頗為厲害,百步之內能打滅香火,且出手極快。打圍棋子,周興龍曾聽他父親說起過,這玩藝兒江湖上人稱“飛蝗石”,專打人麵門和穴道,全仗兩指頭上的功夫。不消說,昨晚上能玩這東西的必是洪七爺無疑!周興龍陰著臉,牙巴骨咬得嘎嘎響,兩指頭發狠地揉捏著圍棋子兒,像是要把它捏碎一般,老半天,才從牙縫裏狠狠地擠出幾個字來:“這龜孫,好毒!”
吱嘎一聲,錢老板推門進來了,苦著臉,那腰身一夜間像是瘦了半圈,吊著氣兒說:“周先生,今晚上我看就別滿了吧?”
桂蘭聽了,艱難地側過身,說:“狗子他爹,就聽錢老板一句,待我傷好點就走。”
“大嫂子說得對,打爛幾個茶碗不打緊,真鬧出人命,那就事大了!”錢老板摸出一疊大洋放在桌上,道,“這幾個錢留下,就算我送你們的盤纏吧。”
“別忙,我得想想!”周興龍一把拉住錢老板。“狗子娃他爹,還想啥子喲?江湖之大,哪裏不能3一瓢水喝,討一口飯吃!”桂蘭皺眉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