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亙古一脈,百代風華(1 / 3)

九、亙古一脈,百代風華

——中國古代文學品性說中國曆史有分合盛衰,但中國文學卻沒有分合盛衰。中國文學是中國曆史文化中最值得回顧的內容之一,它在中國的各個曆史時代都有自己的創造。中國文學完全可以和世界上任何一個民族的文學相媲美,而且時間悠久,一脈相承。中國文學種類齊全,人有我有,人強我強。無論詩歌、散文、小說、戲劇,樣樣都有悠久曆史,樣樣都有獨特創造。中國是詩的海洋,唐詩聞名世界,其實唐詩隻是中國詩歌的一個傑出代表。中國曆代都有極好的詩歌作品流傳。中國散文源遠流長,人言唐詩宋詞漢文章,可以想見漢代文章之盛。其實先秦時代,中國的散文已經輝煌,諸子百家,各逞文采。漢以後,魏晉小品,世紀精華。唐宋古文運動又形成一大散文高潮。明清清言雅作,饒有餘味。五四白話作品,猶如石破天驚。古有司馬,今有魯迅,兩位巨人,前後輝映。中國的戲劇曆史短些,不如歐洲戲劇的曆史起點久遠,但唐代即有端倪,宋代已有完整的戲劇,元曲成其太觀,名作名劇迭出,明清尤有發展;現代戲劇,東西合輝,再顯芳華。中國劇作本土特色鮮明,和西方戲劇相比,春華秋實,各有所長。中國小說成就顯赫,古典小說的最高成就出在明清時代,但其源流則可以追溯到魏晉神話,也可以追溯到先秦寓言。古典白話小說則可以追溯到唐代變文,宋代評話。除去上述四大類文學作品之外,中國文學還有自己的獨創特色,如楚辭漢賦,就是中國人利用漢語特點的一個創造。楚辭漢賦可以算在詩的範疇之內,但它們其實與詩歌有別。楚辭有瑰麗多采上天下地之風采,漢賦有鋪張陳事富貴華麗之儀態。還有數量眾多的遊記、隨筆、序跋、文評、書信、奏議,以及獨具中國文化特色的楹聯、題記等,都是中國文學中不能輕忽的重要內容。以楹聯為例,從理論上講,無字不成對,無對不成聯。可作一字聯,也可作二字聯。從實用情況看,凡四言以上,五言、六言、七言、十言,以至數十言,數百言皆可成對。好的對聯,不但對仗工整,音律考究,而且寓意高妙,風格雋永。中國文學小品,看似信手拈來,卻能別有風味。中國人好交往,視書信往來為人生雅事。名人名簡,多成文學妙品。中國人對大自然別有鍾情,不少遊記,常能文生五彩,寫出山水精神。許多評述文字,與長篇文論相比,另是一路風格,雖不必大氣磅礴,風馳電掣,自有它高山流水、知音常在的意態風流。或許可以這樣說,中國文學原本不很在分門別類上苦下功夫,大凡隻要有文學的地方,便有文學精神在。中國古文古典,幾乎浩如煙海。中國文學就是煙海之中的白鷗蒼燕,群起群落,觀之未盡。中國文學不但品類齊全,而且風格各異。以唐詩為例,可說凡人間所有之風格,唐詩莫不具備。《詩品》分詩風為24品,24品何足重哉!唐詩4萬8千首,風格因詩而異,詩風因流派而異,流派因詩人而異。詩如其風,風如其人。諸如李白之浪漫狂放,杜甫之沉鬱頓挫,王維之恬靜悠長,李賀之詭譎奇峭,白居易之平易近人,劉禹錫之爽捷明快,李商隱之精美深幽,杜牧之風流倜儻;加之韓愈之奇崛,樊宗師之怪誕,孟郊之寒僻,賈島之苦澀,寒山之禪風,陸羽之道骨,三教文化侵襲其中,詩壇巨子率然而出。白也稱仙,甫也稱聖,維也稱佛,其餘大驚小怪,虎嘯龍吟,猶數不勝數。以散文而論,同樣風格各異,千恣百態,各顯風流。有人以為中國先秦散文已成文風四大派的雛形,仿佛西方古典心理學所區分的四種基本心理類型。這四種風格是:荀子文風謹嚴,絲絲入扣。細考荀子之文,不能多一言,不能少一語,多一言則文氣旁泄,少一語則文意不全,故稱學者之文。韓非文章氣勢淩利,一字千鈞,有握拳透爪之威,寸鐵能屈之慨。孟子文章浩浩蕩蕩,一派王者風範。自稱“吾使吾浩然之氣”。恰如花中牡丹,麗而不媚,豔而不俗,即俗即雅,富貴非凡。唯莊子之文,寫意狀物,字字別有精神。遣字之妙,用語之奇,句型變化,高深莫測;常能言人之不能言,語人之不得語。仿佛隨心所欲,但見妙筆天成,後人稱讚其文,說莊文“汪洋姿睢”,“先秦諸子;概莫能先”。莊、孟、荀、韓,成為中國散文風格的四個基本類型,以後代有傳人,相互融合又相互借鑒,由一而十,而十而百,千變萬化,未離其宗,加上中國地域遼闊,齊楚各生文采,晉魯別具風格,更令中國散文風格,魅力無窮。精英文化之外,民間文學也有自己的獨特優勢。它們往往受約束更少,內容更自由,形式更活撥,反映的情緒更自然,發出的聲音更大膽。即如中國文人詩歌固然成就巨大,和民歌相比,就不如民歌來的潑辣肆意,無拘無束。反映在愛情詩方麵,唯有民歌獨具天籟之聲,今讀慣文人詩作的人,一見民間情歌,不免驚之歎之,耳目一新。中國文學之所以成就輝煌,還因為代有名篇巨著,起到領袖文壇的主導作用。衡量一個民族文學的成就,大約隻有兩個最基本的標準,一是看它的題材和體裁是否廣泛,二是看它是否擁有超一流水平的著作。前者是數量方麵的標準,後者是質量方麵的標準。“量”小非君子,一平米大的地基蓋不起摩天大樓;無“名”不丈夫,沒有名篇巨著,終究擺不脫“平庸”二字。中國文學的名篇巨作,代代皆有,所謂“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中國古典文學,素不以長取勝,多少傳世之作,篇幅不大,但韻味悠長。蘇東坡散文得莊子之風,筆鋒絕妙,長短皆能。他的《書臨皋亭》、《記承天寺夜遊》皆膾炙人口,其《答吳子野》,悼故友李師中,時情時景,情景交融,雖不必泗涕交流,但其情深意切之態曆曆如在眼前。其文曰:“每念李六丈之死,使人不複有處世意;複一覽其詩,為涕下也。黃州風物可采,供家之物亦易致。所居江上,俯臨斷岸;幾席之下,即是風濤掀天。對岸即武昌諸山,時時扁舟獨往。若子野北行,能迂路一兩程,即可相見也。”此後,明、清兩代清言雅作,數量頗多,雖不必鴻篇巨製,確實別有風采。中國文學史上更有許多傳世不朽名篇,其影響遠不是一個時代一個國度可以限定的。比如諸葛亮的《出師表》,李密的《陳情表》,韓愈的《祭十二郎文》,蘇東坡的兩篇《赤壁賦》,都是名家名作,大家大作。同樣文不甚長,字不甚奇,雅俗共賞,百讀不厭。一些文學巨著,如《金瓶梅》、《紅樓夢》、《水滸傳》、《三國演義》、《西遊記》、《儒林外史》、《聊齋誌異》等,其內涵更豐富,其影響更巨大。特別是《金瓶梅》、《紅數夢》,都是帶有百科全書性質的文學巨作。研究《金瓶梅》的人,創立金學,研究《紅樓夢》的人,創立紅學,金、紅兩學都成為專門的學問,即使在世界文學史上,也屬於絕不尋常的文學現象。中國文學史有它自己的曆史規律,大抵說來,它的發展階段是和中國曆代政治曆史的交替相適應的。春秋戰國之前,可以看作準文學時期,那個時代的文學創作,不屬於狹義文學,而是中國文學的發蒙階段。春秋戰國時代,散文、詩歌和楚辭成為三大主流,可以看作中國文學發展的直接源頭。好比中國的西北高原,長江、黃河都源出於此。彼時的散文,既有以孔、墨、老、莊、荀、孟、韓為代表的諸子文章,又有以《春秋左傳》為代表的史學著作。詩歌則以《詩經》集其大成。楚辭則以屈原為最高代表。屈原生自南方,是中國南方文化的結晶。《詩經》出於北國,是中國北方文化的集粹。二者對於後世的影響各有千秋,難分伯仲。屈原又是中國古代第一位偉大詩人,他的《離騷》、《九歌》、《天問》等作品,氣勢恢宏,想象豐富;上下求索,儀態萬方;忠心赤膽,光照千秋。秦漢時代則是中國文學曆史上另一個重要時期,它上承先秦傳統,又有新的創造。楚辭轉為漢賦,雖然卓然獨立的風格有所減弱,但雍容華貴的氣派有所增強。漢賦極盡鋪張陳事之能事,不唯氣象非凡,而且遣詞造句極見功力。過去批評漢賦,說它過於強調形式而缺少內容。誠然有是,但作為一種特殊的文學體裁,它本身的價值依然不容抹殺。漢詩比之《詩經》,尤有長足發展,《詩經》多為雜言詩,以四言為其基論。漢詩則以五言見長。漢人能歌,自高祖、項羽始,都有名作傳世。漢武帝雄才大略,詩才也屬上乘,可見詩歌在漢有廣泛基礎,特別是其中的《古詩十九首》和托名蘇武、李陵的一些五言詩,都達到空前的藝術水準。漢代散文尤其有名。最傑出的代表,自然是《史記》。《史記》既是史學巨著,又是散文巨作。《史記》的語言藝術,對於中國古代語言的發展,具有裏程碑式的作用。《史記》的文學價值,在於它以變化莫測的文字能力,給後人留下許多光采照人的曆史形象。《史記》的成就,不但對於後代史學具有開山立典的含義,在對後代文學的啟迪和示範方麵,其影響也非同凡響。秦漢文學曆時400餘年,大抵西漢強盛,其文學作品也作風強勁,有泱泱大國之景象;後漢衰落,其詩文創作亦多哀怨之音。東漢文學人物中,有幾位才女尤其卓爾不群。特別蔡文姬所作《悲憤詩》,確是中國戰亂詩歌之傑作。相傳也是她作的《胡笳十八拍》,更是漢胡文化相結合的產物,尤其氣韻幽咽,情意深長。漢代經學占據統治地位,在學問方麵固然下過苦功夫,不免思想僵化,得《史記》、漢詩之補益,使漢文化趨於平衡。漢代經學地位崇高,文學地位低下,這也使得經學家不屑與文學為伍,從而改變了先秦時代文、論不分的情況,使文學得以向獨立方向發展。大抵漢賦專家不治經,揚雄雖作《法言》,不足稱為正統。這也是漢代文學的一個顯著特征。魏晉南北朝則是文學自覺的時代。這個時期,民歌有大發展,特別是南北朝時代的南、北方民歌,風格迥異,界限分明。南方民歌走向細膩婉轉,纏綿悱側,字字多情;北方民歌得遊牧民族狂飆萬裏之氣,表現黃塵快馬,詩風強悍。魏晉是一個新文化侵入並取得成功的時代,不但少數民族文化大量進入中原,中原文化本身也得到新的解放。加上佛學東來,玄學驟起,經學獨尊的局麵被打破,文學開始自覺。魏晉詩歌更多個人色彩,魏晉散文尤以獨抒己見見長,大抵曹氏父子,建安七子,竹林七賢,都是一些個性鮮明的人物。曹操、嵇康皆擅四言詩,尤其曹操,他的詩可以看作四言詩的曆史高峰,也是四言詩時代的一聲絕響。曹子建的詩既繼承了漢詩的優秀傳統,又有他本人的天才創造。其詩格調高絕,個性鮮明,使用語言的能力比之先人更進一層。魏晉文學不拘一格,雖不拘一格,卻多有精品。如曹操的《明誌表》、諸葛亮的《出師表》、嵇康的《與山巨源絕交書》、向秀的《思舊賦》、李密的《陳情表》,皆非一時之作。南北朝時,詩風走向柔媚輕綺,文人詩纏綿有餘,風骨不足,南朝文風近乎詩風。這種局麵,直到鮑照、庾信的時代,才有所改觀。但南北朝時對音律有充分的研究,本代人雖然才子風情有餘,不免淹沒了大丈夫陽剛氣概,卻為後來唐詩的發達準備了一些必要的條件。魏晉南北朝時代文學批評發達,是中國文學史上第一個文學批評得以充分發展的時期,也是該時代文學自覺的一個根本性標誌。一些文學批評名作如曹丕的《典論 論文》、陸機的《文賦》,尤其是劉勰的《文心雕龍》,成為中國文學批評史上的劃時代作品。此後的隋唐文學是中國文學史上的一大高峰。唐人多福——他們生逢其時。唐詩之所以取得輝煌成就,因為在它之前已有500年準備時間。而且唐代的文化優勢,在整個中國古代文學史上,都是罕見的。文化環境寬鬆,經濟基礎優厚,國勢強大,人才輩出。於是唐詩苑群星燦爛,唐文苑英才濟濟。以至有哲人說,唐人已經把中國古詩作完了。不是說後人不再能詩,而是說在古體詩這個範圍內,後人已經無法超越唐人。唐朝開始興起的古文運動,同樣成為中國散文藝術的高峰,它是繼先秦、兩漢散文而出現的又一波峰期。詩文之外,唐代傳奇獨樹一幟,唐代變文開宋、明白話小說的先河。唐五代詞成為宋詞的前導,但並不因為自己處在初發階段而粗製濫造,其中的優秀作品,可與宋詞相映成輝。宋代文學與唐文學一樣興盛。所謂唐宋八大家,宋人就占去6位,其中尤以歐陽修、蘇東坡成績斐然。中國人講到唐宋文章,好以韓、柳、歐、蘇並稱,信有由矣。宋詩則別開路徑,唐詩以形象思維見長,宋人有言理傾向,二者相比較,唐詩固然多姿多采,但主體清純,精品也多,宋詩則比較駁雜。既然唐人已經把好詩做盡,大家不免奪路而走。反映在作品上顯得有點急功近利,力不從心。宋詞則取得更高成就。宋詞中同樣流派眾多,佳作紛呈,而且同樣意蘊深厚。在這個意義上唐詩宋詞都可以稱為百科全書式的時代之作。宋代的另一文學成就,是它的白話小說。宋代白話小說——時稱評話,上承唐代變文之傳統,下開明清小說之先河。具有非同尋常的轉承含義。值得注意的是,宋代本是理學極為盛行的時代,而宋代的白話小說偏能不大受禮教限製,既肯談情說愛,也敢談情說愛。順便說一句,這個特點,在明代表現得還要突出。元代以曲勝。元代的詩、詞、文都有成就,但不能超過前人。唯有元曲,成為元代文學一大景觀。元曲包括雜劇和散曲兩大類。散曲又包括套曲和小令兩類。應該說在各種元曲形式中,都有精品出現。特別是元代雜劇,彌補了中國古典文學中戲劇有所不足的缺憾。而且一鳴驚人,成為繼西方戲劇和印度戲劇之後的又一民族戲劇高峰。其中的雜劇名家關漢卿、王實甫是可以和屈原、司馬遷、李白、杜甫、施耐庵、曹雪芹齊名的人物。王實甫的《西廂記》更是一部中國文學史上不可多得的藝術珍品。明清兩代以小說最有成就。但並非隻有小說才有成就。明清兩代詩話詞話甚多,其中包含許多很有價值的美學思想。明清長篇小說成就巨大,又出現一批卓有貢獻的小說批評家,如批點《紅樓夢》的脂硯齋,批點《金瓶梅》的張竹坡,批點《水滸傳》的金聖歎以及批點《三國演義》的毛宗崗,都是其中的佼佼者。明代又以民歌著稱,以至有識者指出:“我明詩讓唐,詞讓宋,曲讓元,庶幾《吳歌》、《桂枝兒》、《烏江怨》、《打棗竿》、《銀絞絲》之類,為我明一絕耳。”明代民歌影響既大,又經文人整理,使之得以比較完整地保存。一些優秀作品更是傳播四方,膾炙人口。例如那篇多情多愛、情愛銘心刻骨的《風情》,確是“原汁原味”,文人學者寫不出來。“傻俊角,我的哥,和塊黃泥捏咱兩個。捏一個你,捏一個我,捏的來一似活托,捏的來同床上歇臥。將泥人兒摔碎,著水兒重和過,再捏一個你,再捏一個我,哥哥身上有妹妹,妹妹身上也有哥哥”。明清戲曲又有新的發展。一些經典著作如《長生殿》、《牡丹亭》、《桃花扇》等,不論劇情、人物、文字、韻律,都達到很高的藝術境界。加上南曲北曲的普及,使戲曲取得與長篇小說不相上下的社會影響。清代末年,更有徽班進京一樁盛事,於是代表中國戲劇國粹的京劇繼昆曲之後,成為在當時及以後一個相當長的時期內,最有號召力和藝術創造力的中國文學藝術形式。但以文學成就而論,還是明清小說特別是長篇小說成就最高。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幾部小說,不但是中國文學瑰寶,也是人類文學史上的不朽之作。民國以後,中國古典文學的曆史應該結束了,但中國文學的曆史道路尤長。為著敘述方便,對於民國時期的文學創作,且待稍後再講。中國文學自成一係,與西方文學、印度文學、阿拉伯文學、拉美文學都有明顯區別。但對比最強烈的還是和西方文學的區別。這種區別,概而言之,屬係統之別,即不是一技一藝之別。但係統也是由各個具體因素或曰子係統構成的,而且從具體問題分析入手,結論或許更清晰些。所以這裏進行分類比較。一、中西詩歌的比較中西詩歌的根本差異表現在兩個基本方麵。一是語言差異,二是創作傾向的差異。因為漢語與歐洲各國語言相比,各自的特點鮮明。雙方在表達方式上不能脫離自己的語言基礎。所以有人說,詩是不能翻譯的。確實,中國人極少能從漢語譯詩中體會到西方詩歌的魅力。而一個不懂漢語的西方人,他們心中的李、杜、王、白也都是打了折扣的詩人。從詩的創作傾向看,西方詩長於敘事,中國詩更適宜抒情,西方詩不畏議論,中國詩重在言誌。中國詩中也有敘事詩,但不能成為詩歌創作的主流。相比之下,中國詩以抒情為主,以寫意稱長,更善於使用形象思維方式表達自己內心的感受。中國詩描寫範圍廣闊,而且特善於寫親身感受,寫身邊瑣事。他們不怕舊題材,但要新發現。不論寫自然,寫人情,寫友誼,寫軍旅生活,寫閨中私情,還是寫希望,寫渴望,寫興奮,寫歡欣,寫憤怒,寫哀傷,雖然盡是千古舊題,卻能翻舊成新。且無論寫什麼,都不曾離開具體形象,因為他們最欣賞情景交融的詩歌意境。因此,賦、比、興的創作方法在中國詩中是不能沒有的。而且大凡詩壇高手,總能穿情入景千變萬化,既讓你似曾相識,又出你意想之外。像西方詩人那樣的長篇大套地敘事,中國詩中是極少見的。白居易的《長恨歌》,已經是較長的作品,其中敘事成份不少,但論其最精采的地方,還在於能夠借事以傳情。所謂“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韋莊有長篇詩作《秦婦吟》,但從接受者這一麵看,不甚合乎讀者口味,所以名聲雖大,後來就失傳了。若非從敦煌石窟中重新發現,則成一段無頭公案。西方詩歌,擅長敘事,也擅長議論。如但丁的《神曲》,歌德的《浮士德》,時代更早的《荷馬史詩》,都是千言萬語,詩川詩海,這樣的作品,都是漢語詩中所沒有的。二、中西散文的比較與詩歌相似,中國散文更擅狀物抒情,西方散文更擅說理、論辨。中國古代散文中並非沒有說理文,先秦諸子中就頗有些善於說理的文章。孟文雄辨,韓文犀利,莊文風流,荀文縝密,都是說理的能手。但總體言之,中國散文中的精品,絕大多數不以說理見長,而以寫人寫事寫景寫物取勝。實在中國古來就是一個人情味特別濃重的國家,自古有“殺人可恕,情理難容”的風土習俗。對於無情者總是鄙視,對於深情者總願親近。自然,情與情也有不同,有俗情,有雅情,有真情,有實情,有情如火熱,也有情似水柔,有親子情,有夫妻情,有合家團聚之情,也有生離死別之情。中國散文一到言情之時,馬上神采飛揚,入微入理;常能令人心動神搖,甚至令人驚心動魄。又善寫景。大凡中國散文史上的抒情能手,也就是寫景能手。寫景不擇巨細,有美即可為之。高山大川既可寫之,名勝古跡亦可寫之,西山百丈潭水、南方數畝竹林均可寫之。既可麵對大自然,揮如椽之筆,也可對三尺畫幅,再添墨趣。中國抒情散文家的寫景,不管山、水、湖、澤,樓、台、亭、榭,還是草、木、花、蟲,日、月、陰、晴,一經入筆,皆成佳話。亦善記事。記事本史家長項,但許多散文界大手筆,也有很高的記事才能。而且事無分大小,有情便可記之。大到戰死疆場,以身殉國,小到青梅竹馬,兒女情長,無不阿堵傳神,餘韻不絕。前者如韓昌黎記張中丞壯烈死節;後者如歸有光寫閨中之樂。但與西方散文比較,中國古代散文在理性思維方麵絕少有大手筆出現。一方麵,這大約和中國古文自身的局限有關,更主要的是中國古代社會中既缺少這種自由發揮的文化環境,也缺少必要的理性哲學作支點。三、中西小說的比較相對而言,中國古典小說更擅長客體描寫,順時敘事。所謂客體描寫,即作者不用第一人稱寫小說,也不參與小說本身的故事情節。中國古代筆記小說中,常有以第一人稱寫成的作品。但在中國眾多的白話小說中,這樣的作品幾乎一部也沒有。中國古典大作家,似乎更喜歡站在事外,冷靜觀察。即使以自己親身經曆的事實作素材,也必須另起爐灶,假以地名。《紅樓夢》中的許多重要事實,大體皆與作者有關。但作者並不參與其內。《紅樓夢》一書是作者感情投入最多、用情最大的作品,以至書未成而身先死。可謂嘔心瀝血,以命殉書。然而寫在文字上的,依然以白描為主,感情固然沸然不止,敘述依舊冷靜從容。中國作者的這種“內功”,實在是西方小說作家難於比擬甚至難於想象的。所謂順時敘事,即按照小說自身情節發展的時空順序作結構安排。縱有幾句回憶,幾筆倒敘,不能成為主流。順時敘事其實是和客體描寫相表裏的。因為是客體描寫,便不好讓書中人物作長篇回憶,因為書中沒有作者自己(第一人稱),所以時空順序也很難顛倒,總不能由書中人物自己把謎底揭開吧!最多有些神佛之兆,或幾句偈語出現,也是神龍見首不見尾。如《金瓶梅》29回,寫吳神仙給西門慶全家相麵,相士所言真個句句靈驗。但在未曾讀完全書的人心裏,大約隻能引起更多的好奇,而無法確知究竟後事如何。《紅樓夢》中也曾花大筆墨寫賈寶玉神遊太虛境。在那些預知因果的小冊子裏,有圖畫有文字,把金陵十二釵的結局寫得明明白白。但你若非讀罷全書,也隻會更添朦朧而已。 中國小說的這兩個特點,決定了中國小說在感情表達方式上不能像西方小說那樣激情澎湃,熱血沸騰,那樣貼近生活,仿佛有一股驚天動地的力量驅動作者與書中人物同呼吸共苦樂。中國古典小說的結構也如同中國建築或中國式繪畫一樣,慣以平麵為基礎,以線條的巧妙運行為主導。簡單些的便走線式結構的路子,如《西遊記》,孫悟空就是牽動這條線的首腦,孫大聖走到那裏,故事便發展在那裏。複雜一點的,則演化成複式結構,二三條線此起彼落,甚至同時發展,時合時離,始離終合。最複雜的則是《紅樓夢》式的網式結構,各種線索左右穿插,前後呼應,緊針密線,渾若天成。盡管如此,對比於歐洲近現代小說那樣的時空倒置、前後錯落、跳躍描寫、縱橫無忌的手法,依然有質性差別。其結果是西方小說往往更能打動人心,而中國小說更加耐人尋味。比如我們讀《紅與黑》,最好一氣嗬成;而讀《紅樓夢》,何妨反複體味。四、中西戲劇的比較中國人喜歡大團圓。有人說中國古典創作中沒有悲劇,其實並非真的沒有悲劇。而是因中國人喜歡給悲劇一個大團圓的結果,從而化悲痛為團聚,雖辱後必榮歸,致使原本十分悲慘的故事半路途中變了味道。比如京劇《金玉奴》原本是一出悲劇。那故事十分古老。講的是一個要飯的老頭兒,與他獨生女兒金玉奴過活,金玉奴在偶然的情況下救活了一位餓得半死的書生。她喜歡這書生,她父親也喜歡他,於是便招這書生為上門婿,後來這書生考中狀元,一闊臉就變,馬上考慮另謀新婚,竟把對他有救命之恩的妻子一把手推到河裏。故事到這兒,悲劇已成,但不行,人們非讓它峰回路轉,“無巧不成書”。鬼使神差地讓一位大官把落水的金玉奴救將起來。於是金玉奴哭訴,於是這官老爺認她作了女兒,於是便向那負心賊提婚,於是這負心人便欣然入贅,於是便拜堂成婚,於是便入洞房,於是便棒打薄情郎。到了這會兒,悲劇意味已大半全消,這故事當真就該打住了。但是,不。金玉奴還要痛說前恨,負心人還要長跪認罪,大家還要一痛兒苦勸,最後夫妻倆還要合好如初。中國人可謂愛團圓成癖,有時,即使劇中主人公已經被殺,還要想方設法讓他們在陰間團圓,或者幹脆起死回生。孫悟空能讓人起死回生,因為他是一個神猴,包青天也能讓人起死回生,就有點不可思議。但既然為著美好的團圓,就算不可思議,大家也願意信他。中國其實也沒有喜劇。有些小品意在滑稽,與喜劇二字還有距離。因為中國人在傳統文化下活得很累,凡事必講道德,講來講去,把歡樂變成嚴肅,就是有些笑的因素,寫來寫去終於變成一副道學模樣,比如昆曲《思凡》、《下山》中的年輕的尼姑和同樣年輕的和尚發生戀情,是最有喜劇色彩的,不但劇情好,台詞好,表演也好。但是歡樂隻在這一時。如果這戲再演下去,就又嚴肅起來,而且大講因果報應,地獄酷刑,弄得台上台下大不快活。不要說這個,就是齊天大聖,本來是最受人們歡迎的喜劇人物,但一寫到西天取經,馬上一本正經,動不動就讓大聖頭疼欲裂。如此這般,笑都不易,何有喜劇而言?中國古來悲劇、喜劇都不發達,隻有正劇最合中國傳統文化的本意。一方麵中國人好講禮教,禮教森嚴,非板著麵孔不可。另一方麵中國人又喜歡得到某種慰藉,就希望劇中人物最好團圓。和沙士比亞、莫裏哀那樣的悲、喜劇大師比起來,中國傳統劇作走的是另一條道路。但中國民族戲劇有自己獨到的曆史成就,單就文學劇本方麵講,不論在語言、結構、人物、韻律哪個方麵,都有巨大的曆史性成就。一些古典名劇名作,如同一首立體的詩篇,令人有百讀不厭回味無窮的藝術魅力。五、中西文學批評的比較中國傳統文學批評注重細節,忽視體係,注重意境,忽視理論。中國傳統文學批評中,強調道德人格的大有人在。毛宗崗評點《三國演義》,為著自己所維護的倫理綱常,不惜竄改《三國演義》原文。金聖歎也有亂改原文的習氣,但側重點不在此處。好在中國文學批評的精華不在道德方麵,而在藝術方麵。中國古典文學批評不擅長篇大套,也不很注重理論體係的建立,更喜歡依附原文,就事論理。中國也有巨型文學批評著作,如《文心雕龍》,但比照西方文學批評看,即使《文心雕龍》也隻是成篇的文章,而不是成篇的理論,它同樣缺少完整的理論體係。更多的文學批評精華,則散見於各種詩話、詞話和小說批注之中,但這不證明中國文學批評沒有真知灼見。它們常常能在紛繁的敘述之中,抓住筋節之處,隻消三言兩語,便成畫龍點睛之效。《西廂記》上有一段唱詞:“一個糊塗了胸中錦繡,一個淹漬了臉上胭脂。一個憔悴潘郎鬢有絲,一個杜韋娘不似舊時,帶圍寬過了瘦腰肢。一個睡昏昏不待觀經史,一個意懸懸懶去拈針黹。一個絲桐上調弄出離恨譜,一個花箋上刪抹成斷腸詩,筆下幽情,弦上的心事,一樣是相思,這叫做才子佳人信有之。”唱詞確實很妙,金聖歎批的更妙。他寫道:“連下無數‘一個’字,如風吹落花,東西夾墮,最是好看。乃尋其所以好看之故,則全為極整齊卻極差脫,忽短忽長,忽續忽斷,板板對寫,中間又並不板板對寫故也。”聖歎畢竟聖歎,批語與原文同樣漂亮。但中國傳統文學批評畢竟缺少必要的理論基礎,很多情況下,隻能意會,很難規範。六、中西文學語言的比較中國文學語言,偏重語言和音韻,西方文學語言,更重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