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羊羽搖頭道:“我沒事,隻是許多事情想不明白,我隻想,為什麼偌大一個社稷,千萬生靈,成敗生死,總是操於一人之手?董仲舒說君命得之於天,我一百個不信。難道上天也和臨安那個皇帝一般昏庸不成?為何一個人有了權勢,就要把他人踩在腳下?為保一人榮辱,不惜犧牲他人性命?為什麼人與人,要爾虞我詐,勾心鬥角,為名利爭個你死我活?為什麼國與國,非得兵戎相見,血染幹戈,把大好河山,變成修羅屠場?”說到這兒,他望著文靖道,“小兄弟,你明白麼?”
“不明白。”文靖被他弄得一腦袋漿糊,隻好老老實實地回答。
“我也不明白。”公羊羽苦笑,“這三十年來,我無時無刻不在思慮。想報國,但國已不國;想成家,卻妻離子散;想遠離塵俗,放浪山水,卻又擱不下哀哀黎民,結果隻落得一生矛盾,惶惶不可終日。別人知道我顯露的武功,但卻不知道我心中的迷惑。小兄弟,三十年來,隻有你從我畫中,看出我的苦惱呢!”
“但……但……”文靖比了比脖子,“韃子喜歡砍頭的。”
“反正我當年立下毒誓,決不為天下的帝王將相動一根手指頭。蒙古也好,大宋也罷,都是與我無幹。”公羊羽瞅了他一眼,“你若有本事,就學白樸,甘當官府的奴才好了。”
“可惜我沒本事!”文靖眉開眼笑。
“哼!”公羊羽冷哼道,“你隻要學好了我的三才歸元掌,還叫沒本事麼?天下都去得!蕭千絕那幾個徒弟又算得了什麼?”文靖一愣:“真這麼厲害?”公羊羽傲然昂首,也不理他,一副當然如此的模樣。
“那……你多教我幾天好了!”文靖對這些玄之又玄的東西頗感愛好,當下涎著臉說。“那可不成!”公羊羽皺眉道,“我還有要緊事,為你這小子,已經耽擱了我許多時候!”
“什麼事?”文靖奇道,“這麼急!”公羊羽默然不語,望著漫天星鬥,眼中流露出異樣的哀慟,過了好半天,他才悠悠歎了口氣,輕聲道:“為何呢?為何?她為何躲著我呢……”
文靖奇道:“誰呀!”公羊羽身子微微一顫,怒目相向:“多嘴多舌,與你何幹?”文靖被他一喝,渾身發抖,噤若寒蟬。公羊羽又沉默半晌,擺擺手道,“罷了罷了,不說這些,我還是傳你‘鏡心識’心法吧!能否領悟,就看你的悟性了。”
文靖心想:你的念頭古怪,我多半領悟不了的。嘴裏卻不敢說。隻聽得公羊羽說了一通,大抵是什麼去除雜念,寧靜心胸的吐納之法。“蕭千絕一派的功夫,千奇百幻,往往讓對手眼花繚亂,無從捉摸。”公羊羽道,“但武功雖然變化多端,出招者的心意隻有一個,所謂的變化不過是掩飾他的真實心意罷了。所以你須進入凝寂之境,‘以神遇而不以目視”,不要被眼中的變化所迷惑,而要用你心中明鏡映出他的本意來。隻要能做到這一步,再厲害的武功,你也能從容應對,明白了嗎?”
“不明白。”文靖說,“反正我萬萬不敢和他們動手的。”
公羊羽微微一笑,道:“你先坐下,以我傳你之法,吐納一回。”
文靖依言坐下,屏息凝神,吐納數下,忽覺一隻手掌按在自己的百彙穴上,公羊羽的聲音細若蚊蚋,在耳邊響起:“你根基太弱,隻怕難以發揮‘三才歸元掌’的妙處,你我今日投緣,我將‘浩然正氣’傳於你,專心聽好了。”一道熱流從他頭頂湧入,分流入四肢百骸,“走陽矯,入肩井……貫通神闕、彙於會陰……上行鳩尾,入軲轆關,溫養玉枕……膻中上行,雙龍分流,鬥於百彙,入於丹田……”隨著公羊羽的聲音,文靖體內真氣鼓蕩,奔湧疾走,經脈酥麻酸癢,諸味雜陳,但又無法動彈分毫,隻有聽之任之。當公羊羽說到“此法無所不包,無所不至,至陽至大,是為浩然正氣。”他才覺頂上一輕,但體內真氣,已經自成氣候,充盈活潑,流轉不定,來去皆有次序,一時遍體暢和,十分舒適,竟然舍不得站起;真氣九轉之後,文靖靈光返照,智珠在握,混混沌沌,漸入無我之境。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文靖從入定中清醒,隻覺氣機充盈,渾身上下,似乎有使不完的勁力。舉首四顧,隻見明月西沉,四麵悄然,已沒有公羊羽的影子,隻聽遠處隱隱傳來歌聲:
“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為報傾城隨太守,親射虎,看孫郎。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持節雲中,何日遣馮唐?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歌聲清朗豪邁,仿佛一陣長風,吹過山林,漸漸遠去,卻嫋嫋不絕。文靖抬頭望天,隻見茫茫夜空,群星寥落,惟有西北天狼星,分外明亮。相傳此星一出,必生戰爭。“這個公羊先生口口聲聲說大宋的不是,但聽他歌聲,卻又有從戎衛國之意,當真人如其畫,處處自相矛盾。唉,大概是他沒遇上好皇帝吧?”文靖邊想邊站起身來,隻覺兩隻腳又酸又麻,幾乎一跤跌倒,不禁自言自語道:“管他大宋蒙古,我還是早些回華山,省得吃那個白樸的苦頭。”他一瘸一拐,向北而行,走了一裏路程。路上樹影婆娑,陰森森有些怕人,忽而夜梟啼叫,文靖心裏發寒,不禁縮了縮脖子。這時,背後風聲乍起,一隻白玉也似的手掌,向他肩頭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