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勁草一幹人成了驚弓之鳥,一路上格外小心,處處提防,簡直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如此一來,卻苦了文靖,毫無逃走的機會,就是借口方便,也被幾個人四麵八方,守得水泄不通,他雖然有三才歸元掌在身,但秉性柔弱,若非不得已,萬萬不敢與人動手。搖擺不定之際,已至薄暮時分,忽聽得陣陣濤聲隱隱傳來,繞過一座山巒,眼前豁然開朗。隻見一條細水,穿過翡翠般的山穀,蜿然彙入大江;這時候,西邊殘陽未落,東方圓月初上,日月交輝,照著長江碧水,浩浩蕩蕩,咆哮奔流;那兩岸山巒,險峻起伏,萬木蔥蘢,蜿蜒向西而去,沒入晚霞深處。
見此奇觀,文靖心胸為之一暢,竟忘了眼前煩惱。正出神之際,突聽薛容叫道:“千歲請看,那裏便是合州城了。”文靖一驚,順著他的手勢望去,隻見蒼茫暮靄中,一座黑黢黢的城池,依山傍水,似頭龐然怪獸,踞伏在兩江彙聚之處,尤其是向水一方,城高百尺,森然壁立,麵對著江天氣象,煞是壯觀。
“此城兩麵臨水,又名釣魚城。”劉勁草捋須指點道,“不過當真要臨水垂釣,隻怕非得兩百來尺的魚線不可了。”此時薛容命薛工快馬奔馳,前往城中報訊。文靖心頭打鼓,忖道:“此時若是再不逃走,隻怕再也沒有走掉的機會。”想是這麼想,但搜腸刮肚,也想不出什麼法子,隻被那一群人簇擁著向合州城池行去。走了不足二裏,前方煙塵四起,一彪人馬,迎麵而來。為首一將翻身下馬,向文靖一鞠到地,其他人等也如法炮製,文靖不禁愣在馬上。
“四川經略使王立見過千歲。”那為首將領道,他約莫五旬年紀,額寬麵闊,鬢發斑斑點點,眉間一粒朱砂痣,十分醒目。此時抬身,滿身衣甲晃動,“嘩嘩”作響。文靖不禁長長吸了口氣,想壓住心中狂跳。王立不待他回話,又道:“千歲為賊子驚嚇,又旅途勞累,不宜在這荒郊野外久待,屬下已經命人備好美酒佳肴,為千歲接風。”一揚手道,“千歲請!”
文靖遲疑道:“王經略使……”他想道出實情,但又有些羞澀難言。王立神色沉重,打斷他道:“屬下失了劍門,自知罪該萬死,具體情形,到了城中,屬下再行稟告。”文靖被他說得一愣一愣,不知該如何接話,隻見王立躍上戰馬,與眾人彎腰作禮,請文靖先行。文靖無法,隻好拍馬向前,薛家兄弟在他左右護擁,張弓搭箭,好不威風。文靖一時頭大如鬥。
入了城中太守府,大廳中,已經擺好筵席。一幹侍女,低眉垂目,分立道邊,見得文靖,紛紛彎腰行禮。廳中樂師弄起絲竹,樂聲歡快喜悅,正是一曲《相見歡》。文靖渾身難受,忍無可忍,掉過身來,正要說出真相,忽聽門外馬蹄聲響,一片喧嘩,他一愣之間,白樸四人闖了進來。
文靖駭然,與他四人對視無語,場中一片寧靜,那些樂師也覺出氣氛不妙,停了鼓奏。文靖正要開口,白樸拜倒在地,沉聲道:“屬下疏於防範,致使千歲涉險,罪該萬死,請千歲責罰。”其他三人對望一眼,也跪了下來,梁天德心中最是憋氣:老子跪兒子,成何體統?文靖哪裏還說得出話來,望著老爹的背脊,禁不住全身發抖。王立見他神情,揣摩他的心意,忖道:“莫非千歲惱他四人失職,但又不願在眾人麵前重罰,失了寬恕之意。”他一念及此,刻意迎合,心道:“既然如此,我就為千歲做這個惡人。”他神色一變,向四人喝道:“爾等保護不力,該當重罰。來人,拖出去,重打兩百軍杖。”其他四人還沒說話,文靖聽得要打老爹,忙叫道:“且慢!”
眾人皆回目望他,文靖無法,強自鎮住心神,慢慢地道:“我……我……嗯,此事不怪他們……”他驀地想到話本裏某些微服私訪的段子來,便道:“我本想微服私訪,看看川中情形如何,哪知遇上歹人……嗯,此事全是本……本王的不對,本……本王如今既然無恙,你們,你們就起來吧。”他無可奈何之際,隻好認了這個淮安王的牌子。
白樸等人對望一眼,微微一笑,站了起來。那夜,他們失了文靖的蹤跡,四處尋找未果,得知劍門關告急,遂入關中,協助守關,但守將張何被伯顏一箭射死,關中群龍無首,頓時大亂。蒙古大軍趁機佯攻關西,再以大弩火炮掩護撞車,轟開關門。四人好輕易約束部分敗兵,逃出蒙軍追趕,退入川中。他們想到失了文靖,劍門關也丟了,彷徨無計,隻得隨著敗兵退向合州。此時見文靖無恙,雖然心中迷惑未解,但也甚是歡喜,梁天德更是打心底鬆了老大口氣。
王立碰了一鼻子灰,甚是無趣,其他官將則心頭惴惴,忖道:“沒想到這淮安王如此厲害,竟然獨自一人微服私訪,不知道我平日做的那些事被他知曉沒有?”
眾人各懷鬼胎,分別落座,忽聽門外笑聲響起,數人身著精鐵大鎧,快步進來。為首一人白麵長須,形容儒雅,左側那人中等身材,膚色黝黑,目光如炬,看上去十分精悍;他身後兩人,身量皆在八尺之上,挺拔宏偉,一個虯髯及胸,一個長須飄灑,端地神威凜凜,甚是不凡。
為首一人入了大廳,向文靖作了一揖,朗聲道:“合州太守李漢生軍務纏身,未及迎接,還望千歲恕罪則個。”文靖當日聽白樸說過合州官員姓名模樣,還記得一些,此時既已無奈認了這個假扮的勾當,隻得道:“李太守不必多禮。”
“水軍都統製呂德見過千歲。”那黝黑男子行禮道,“鎧甲在身,無法成禮,還請千歲見諒。”王立指著呂德身後二人笑道:“李太守和呂統製千歲都曾晤麵。這兩位,千歲大概久聞其名,但還沒見過,這位虯髯的是馬軍都統製向宗道,那位是步兵都統林夢石,有他二人與呂統製在,合州必然固若金湯。”文靖不知如何應對,隻是點點頭,讓四人坐下,心中卻想:“這樣下去,早晚會露了馬腳。”王立見他神色憂鬱,又會錯了意,道:“千歲不必擔心,韃子前鋒雖然到了瀘州,但守城的可是劉整將軍,劉指揮使乃是川中數一數二的名將,智計百出,韜略過人,韃子萬萬難越雷池半步,有他守瀘州,千歲運籌帷幄可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