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鐵馬金戈一場夢 大浪淘盡幾多愁(2 / 3)

不到半個時辰,蒙古人又衝開一個二百尺的大口子。士兵們爭先恐後,向那個缺口湧去。蒙哥正要大笑,突見登城士卒雨點似的落下,要麼被射成刺蝟,要麼變成無頭屍,缺口再次封上。

如此反複六次,蒙古大軍損失慘重。文靖令旗所向,誘殺的全是蒙古將士中最驍勇者。蒙古士氣大挫,不少人到了城下,竟然不敢登城。文靖乘機命令推下滾木擂石。蒙古大軍頓時出現退卻之勢,八個萬人隊前推後湧,亂作一團。

屢屢功敗垂成,蒙哥怒到極點,一夾馬腹,“逐日”神駒甚是靈通,領會主人心意,驟然飛馳而出。一幹侍臣,哪裏阻攔得及?蒙哥趕到城下,揮鞭抽打士卒。所過之處,後退士卒無不掉頭,迎著矢石,冒死向前。

文靖見蒙古大軍士氣驀然轉盛,心頭詫異,凝神細看,隻見一名衣鎧華麗的蒙古將軍縱馬揚鞭,一路馳來,端的神威赫赫。他前方的蒙古大軍發出驚天動地的大喊,風吹長草般分開。伯顏也在遠處看到,大驚失色,揮起斬馬刀,強行衝開前方士卒,衝向蒙哥。

破山弩的機栝發出刺耳的悶響,文靖令旗一揮,矢石帶著激烈的勁風向蒙哥來處射到。蒙哥心頭劇震,欲縱馬閃開,但破山弩一發二十,又密又疾,一枚百斤飛石迎麵打倒。他避無可避,隻得將韁繩一提,“逐日”神駒人立而起,被巨石打在胸前,當場斃命。蒙哥也為那絕大的衝力帶得飛出五丈,一個筋鬥,栽倒而下,勢猶未絕,又滾出五尺,方才停住。

伯顏堪堪趕到,心膽欲裂,勾住馬鐙,俯身將蒙哥抱起,向本陣飛奔。文靖見狀,命破山弩打出第二發。一顆巨石直奔伯顏,伯顏斬馬刀回手一磕,火星四濺,大刀脫手飛出。伯顏虎口開裂,跌落馬下。他著地一滾,抱著蒙哥發足狂奔,其速猶勝奔馬。待破山弩第三發絞起時,他已經在射程之外了。

城下的鳴金聲響徹合州的上空,蒙古大軍潮水般退去。文靖上前一步,注視著消失在遠處的白毛大纛,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倦怠。他幽幽歎了口氣,長劍拄地,麵向著金紅色的蒼穹,緩緩跪下。落日的餘輝洗過他斑駁的鎧甲,與斑斑血跡融為一體。劍脊上的血水緩緩滑落,滲入石縫之中,消失無影……

“結束了!”他心想,“爹爹!”

蒙古金帳內外,大將、謀臣、妃子,密密麻麻跪了一地。蒙哥躺在毛氈上,頭邊坐著他最漂亮的色目妃子。一名蒙古大夫端著和了羊乳的藥膏,在他身上細細塗抹,剛剛塗上,又被鮮血衝開。忽而陰風從帳外呼嘯而入,燈火忽明忽暗,搖動不定。蒙哥微微一震,忽然兩眼睜開。那大夫嚇了一跳,失手將乳白色的膏藥灑了一地。

蒙哥隻覺周身無力,眼中朦朦朧朧,滿是幢幢人影,張口欲呼,卻無法出聲。他隱隱約約看到無盡的草原,如雲的牛羊,斡難河嘩嘩啦啦,蜿蜒流淌;看到俄羅斯原野上血一樣的落日,戰士向著西方的天空唱起雄壯的戰歌;看到中原大地上起伏的山巒;看到西征的大道上色目人堆積如山的頭顱……到了自得處,他發出“噝噝”的笑聲。刹那間,眼中景色又是一變。白骨的大山、血紅的河流、合州城下無盡的屍體……他吃了一驚,頭中一陣劇痛,仿佛看到一塊石頭從天而降,越來越大,如同泰山一樣壓向自己的頭顱。蒙哥渾身劇烈地顫抖,喉間發出淒厲的鳴聲。

眾人聽得毛骨悚然。一名妃子壯著膽子,探他的鼻息,臉色一變,暈了過去。大夫一驚,伸手摸到蒙哥的蒼白的手,隻覺觸手冰冷,不禁心神劇震。帳外寒風更疾,帳內的燈火,掙紮數下,終於熄滅。

文靖飲完杯中的烈酒,看著重傷未愈的王立在下人們的攙扶下離去,又想起今日戰事,不禁生出恍若隔世之感。忽聽呂德拍桌歌道:

“怒發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

諸將和道:

“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裏路雲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誌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朝天闕麼?”文靖微微苦笑,也不做聲,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千歲。”呂德舉杯道,“此次返回臨安,若有什麼用得著呂某的地方,打聲招呼,呂某肝腦塗地,在所不辭。”

文靖還沒說話,林夢石已經叫了起來:“哪裏話,還叫什麼千歲!淮安王用兵若神,天縱英明,一個抵得上十個藩王、十個千歲!”

“不錯!”大將們紛紛附和道:“如今外患已除,隻要萬歲一聲號令,臣等便東下臨安,奪下那個龍廷……”大廳中喧嘩一片,眾人不飲自醉,躊躇滿誌了。

子夜十分,酒酣席散。文靖乘著暖轎,返回竹香園,忽聽到遠處傳來隱約的喧嘩聲,越來越是清楚,漸漸化作呼天喚地的號哭,或泣丈夫,或悲兒孫,或哭父親……刹那間,巨大的悲愴像潮水般湧上他的心頭,他再也忍耐不住,失聲痛哭,淚如雨下。

夜色如墨,一匹跛馬淡淡的背影若隱若現,淒厲的嘶鳴回蕩在夜空。玉翎坐在合州城的城樓頂上,斜風裹著細雨掃過她的麵頰。“師兄傷得那麼重,去了哪裏呢?”她感到臉上掛著冷濕的液體,不知道是淚,還是雨,“我傷了師兄,師父不會要我了;我是蒙古人,那個冤家也嫌棄我;天下之大,我向何處去?我向何處去?”正在迷茫,忽聽遠處傳來轔轔的車馬聲,那是蒙古大軍撤退的聲音。蒙古的歌手,彈著嗚咽的馬頭琴,唱起哀慟的挽曲:

“大草原的鷹,你從太陽升起的地方飛起,你的雙翅遮蔽了天空,你的陰影籠罩大地,豺狼在拜伏,黃羊在顫栗。河水哦,你為何濡濕他的羽毛;高山哦,你為何阻擋他的去勢;閃電哦,你為何劈斷他黃金的雙翅?悲傷哦悲傷,大海在咆哮,沉沒了草原,陰山崩塌了,變成了平地,偉大的長生之天啊,你為何召回你驕傲的兒子……”

歌聲的餘韻在伯顏耳邊繚繞。他坐在馬上,注視遠處合州城黯淡的燈火,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