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館?”萬老板哈哈大笑,“這鎮上幾百間房子,全空著呢,你倆隨便推開一道門,找間有床的屋子,住進去就是。我可以借被褥給你們。怎麼樣?你倆自駕車旅遊,沒見過這種地方吧。”
天已經黑了,艾楠和劉盛站在小鎮的石板路上,街道兩旁的屋簷高低錯落,像兩排黑色的怪獸。萬老板說,這些房子以前是商店、飯館、旅社或民居,現在都空著呢,你們隨便找一間屋住下就是。萬老板歎了一口氣,像在懷念昔日的光榮。他說風動鎮陷在窮山溝,以前隻住著二三十戶人家,四十年前,903信箱這座軍工廠遷進了這裏,風動鎮才熱鬧起來,房子越來越多,小鎮的地盤擴大了幾十倍。可是自從十多年前工廠撤走以後,這小鎮便死掉了。這裏本來是除了石頭什麼也不出產,上萬職工的光顧消失了,衝著繁榮湧到小鎮來的人也隻好作鳥獸散。現在,除了鎮東頭還住著十多戶山民外,整個鎮的房子全空著,夜裏如果有鬼走到街上來也不會讓人奇怪。
麵對黑暗中的空城,艾楠雙腿發軟,腳下的石板仿佛有點動蕩。萬老板發現了她和劉盛的手足無措,便帶著他們往前走了十多米,推開了一扇房門說,你們就住這裏吧,這裏以前是一家小商店,裏間有床,前些時候還住過上山采藥的人,房子裏陰氣比較少一點。
現在是後半夜,月光鋪在山穀裏,艾楠從木格窗望出去時感到這世界虛幻得要命。幸好有劉盛的鼾聲,這讓她感到一種依靠和踏實。以前在家裏,她最討厭的就是劉盛的鼾聲了,她說這是呼吸道有問題的表現,她勸他去醫院,勸他減肥。劉盛卻不以為然地說,這是你們做保險行業的人的敏感,老想著生病啦、賠付啦這些問題。至於減肥,劉盛說人到中年身體發福一點是正常的,他都38歲了,如果還像以前那樣瘦削反而不對,不過,劉盛確實還說不上胖,隻是肚子稍稍凸起了一點,作為一家企業谘詢公司的企劃部主任,他的扮相正符合人們習慣的標準。
艾楠瞥了一眼熟睡中的劉盛,他蓋著一床鵝黃色的毯子,有月光照著的地方顏色就淺一些。這床毯子還有另外一些睡具是她從家裏出發時丟在越野車上的。從上海到四川,自駕車旅遊總得備一些東西,艾楠在心裏反複強調這是一次旅遊,是為了衝淡此行是為了安葬嶽父骨灰的這一事實,不然,她沒法讓自己輕鬆起來。自從大學畢業進入保險公司工作後,八年來她從推銷員幹到地區經理,年收入從二萬多元增加到現在的二十多萬,她真的是一天也沒休息過。她跑爛過十多雙鞋子,公司領導現在常以她為例子來教育新員工。這次安排她一個月的休假,也算是一種獎勵。
但是,艾楠怎麼也想不到要到達的目的地風動鎮會是一座空城。從木格窗的窗洞望出去,有風在山野裏遊走,這使得後半夜的月光從草尖上一波一波地掠過,這番童話景象比房子正麵的街道好看多了,街道上是兩排陰森的屋簷,在夜裏會讓任何人望而卻步。看來,被人使用過又被拋棄的東西總會反過來讓人恐懼,而自然界就不同了,山野月光最多讓人有點恍惚而已。
木格窗旁邊有一道木門,是這座房子的後門。艾楠開門走了出去,她是多少年沒見過這樣的月光了;或者說,生活在大城市裏,人們根本就遺忘了月光這件上帝的禮物。
眼前是亂石和草叢,不遠處有一道山澗,睡覺前艾楠和劉盛就是在這裏洗臉淨身的。水是無比清澈,涼得有點刺骨,但讓人很享受。兩人站在水裏洗著,開始還穿著內衣,後來便全脫掉了,當時月亮還沒出來,在黑漆漆的山野中,人是自由的,劉盛看著艾楠的身體說,這裏像是伊甸園。艾楠說沒有這一大片空房子才算得上,想想曾有那麼多人在這裏擁擠過,伊甸園的味道就淡了。劉盛替艾楠洗身,手觸到她的**時停了下來,劉盛低下頭去吸吮**,艾楠仰臉對著夜空說,這本是留給我們孩子的,現在被你獨占了。艾楠在夜空中看見了三年前引產的一幕,她從胸前推開劉盛的頭說,討厭!
此刻,艾楠獨自來到後半夜的月光中,有點神情恍惚。她穿著一件紅色的吊帶式睡裙,月光下**的雙臂如雪,像是一位新娘。月光在風中發出細雨似的聲音,有夜鳥的啼叫傳來,不同的啼叫聲表明它們屬於不同的種類,有一種啼聲像是老年人的咳嗽,聽來讓人害怕。
艾楠漫無目的地走在山野的月光中,離房子越來越遠。她甚至忘記了自己從哪裏來,到哪裏去。她30歲,丈夫可靠,事業成功,她還缺什麼呢?如果什麼也不缺,此時的心為什麼空蕩無比。在城市的忙碌中她從未感受到這點,而今夜,在風動鎮的月光中,她竟在後半夜莫名醒來,頭腦異常清醒,並且毫無恐懼地撲進山野月色之中。
“媽媽———”一聲稚氣的叫聲突然傳來,艾楠全身一震,附近的草叢中仿佛有一個小女孩的身影輕輕晃過。
這不是麥子嗎?那個在路上搭車同行後又走失了的小女孩。艾楠的心“咚咚”直跳,她對著草叢叫了一聲“麥子”,但聲音一出口便被風帶走了,被月光溶化了,山野裏寂靜無聲,隻有她自己的心跳。
05.據地方誌記載,風動鎮在曆史上曾是一個繁華的小鎮,有官府的驛道經過這裏,進出蜀地的人都會在這裏歇歇腳。鎮口有一棵巨大的銀杏,是唐代的楊貴妃入蜀時停腳休息過的地方。風動鎮的蕭條始於清朝末期,確切的說法是,距今一百二十多年前,一場奇怪的大風穿入了這個小鎮,風停之後,全鎮的人都被嚇得目瞪口呆,然後紛紛收拾細軟逃離了這個地方。
祖輩們留下的記憶是,那場怪風是從一天下午開始的。當時天空越來越暗,剛吃完午飯後一下子就進入傍晚了。一陣陣大風從兩山之間的峽穀中吹來,所有的房屋都被震得“咯咯”作響。街道上做買賣的人都蜷縮在屋簷下,水果啦、雞鴨啦都被風卷在半空。村西頭的茶鋪來不及防備,擺在露天的茶桌被風抬起來,升得比屋簷還高。全鎮的人都驚呆了,他們祖祖輩輩沒見過這樣狂的風。這風緊一陣鬆一陣的一直刮到天黑。半夜時分,停歇了好一陣子的風突然又來了。這一次,人們聽見了漫山遍野的人嘶馬叫,還有無數刀劍盾牌碰擊的聲音。人們在漆黑中摟著孩子坐在床上不敢出聲,後來聽見了無數樓房倒塌的聲音。天亮以後,人們看見小鎮被攔腰斬斷了,鎮中心的房屋整整齊齊地倒塌出一條大馬路來,仿佛一列馬隊從鎮中橫穿而過。人們嚇呆了,大家心裏都清楚,穿入小鎮的不是風,而是凶兆,全鎮的人開始收拾東西逃離這個地方。
小鎮的再次複興,是從公元1964年開始的,隨著代號為903信箱的這座軍工廠的遷入,繁華一夢重新降臨風動鎮。20世紀90年代初,工廠在陸續遷出中最後關閉,小鎮重歸寂寞,而這次的寂寞可謂一道奇觀,上百座空房和無人的街道,將十多年的光陰弄得虛幻無比,除了嗅覺靈般的攝影家和獵奇者偶爾光顧此地外,殘留在鎮東頭的十多戶人家夜裏沒人敢踏上鎮中的石板路。
然而,劉盛和艾楠進入風動鎮的當夜,還是有陣陣傳聞不知道在小鎮的什麼地方流動著,針對劉盛的傳聞是,這個看似有教養的中年男人可能是一個欠下人命的逃犯、證據是他的褲腳上粘有血跡,能嗅出各種名貴中藥材質地的萬老板說那是人血,在小飯館裏他坐在劉盛的對麵一嗅就知道了,至於艾楠,傳聞判定她極可能是一個狐仙,證據是她天黑時一身潔白,後半夜卻變成一身腥紅,並且從屋子的後門出來,經過流淌的山澗,在山野裏遊遊蕩蕩的像一團火。艾楠幾天後聽見這個傳聞時非常奇怪,在那個月光慘白的後半夜,誰的眼睛從什麼地方看見了她呢?她當夜確定穿著紅色的睡裙,除了聽見“媽媽”的叫聲從草叢月色中傳來外,周圍就隻有朦朧山野混沌宇宙了,她相信這座本就是空城的地方在後半夜絕無目光跟隨著她。
這是風動鎮的後半夜,絕無空城的陰毒,卻有火星遺跡般的淒美。也許是月光太好的緣故,艾楠的白色肌膚紅色睡裙化作了山野中的精靈。睡夢中的劉盛並不知道她已悄悄打開後門享受月光去了,劉盛在夢中看見她的睡裙落在岩石上,慢慢地溶化後變成了一攤鮮血,這血從岩石上滴滴答答地往下流淌,岩石下還躺著幾具模糊不清的屍體,有汽車的碎塊和脫落的車輪在冒著大霧般的蒸氣。劉盛哭喊著撲在艾楠的遺體上。天旋地轉中,他突然記起該給保險公司打電話,這種常識是他從艾楠那裏聽來的,發生車禍等意外傷害事故時,保險公司會在第一時間趕赴現場,以便確認相關理賠事宜。艾楠是個工作狂,同時是一個極謹慎的人,她給自己買的各種保險,加在一起的保險額已達160萬元。劉盛曾反對過她花大把的錢買保險,可艾楠說,你以為我們現在買了躍層住宅和汽車就安全了麼?我心裏可一點兒也不踏實,雖說現在我有高薪收入,身體也沒有病痛,可誰能保證永遠是這樣,我們一定得給未來買一個安全係數。沒想到,艾楠的話說準了,劉盛的手離開已經冰涼的艾楠的遺體,拿出手機給保險公司聯係,可是手機沒有信號,這該死的深山峽穀,將任何通訊信號都阻斷了。正在這時,血泊中的艾楠突然動了一下,劉盛的心狂跳著俯身去扶她的頭,同時大聲叫道,艾楠,艾楠……
劉盛喊叫著從夢中驚醒,看見艾楠穿著紅色睡裙坐在床邊。艾楠問,你做噩夢了?劉盛在喉嚨裏“嗯”了一聲,他的心還在亂跳,額頭上出了汗。他說他夢見昨天下午看見的車禍現場了。他沒說夢見艾楠也躺在現場的死者之中,他覺得這個夢很不吉利。他如釋重負地握住艾楠的手,這手很涼,他問艾楠起床做什麼去了,艾楠說到外麵散了一會兒步,艾楠說聽見草叢中有小女孩的聲音在叫“媽媽”,艾楠認為她後半夜突然醒來並且不可遏製地想出去走走,一定是受了這個小女孩的迷惑。
“這個叫麥子的小女孩挺奇怪的。”艾楠說,“搭上我們的車後,一直就不怎麼說話,她的嬸嬸下車後走失了,她也不哭,和我們一起住在霧杉坪的晚上,她就突然叫我‘媽媽’,劉盛,這事太奇怪了,會不會,麥子就是三年多前我引產掉的孩子呢?這孩子如果生下來,到現在也剛好3歲多……”
坐在床邊的艾楠神情恍惚,好像外麵的月光還沒有從她的臉上褪去。劉盛已經完全從自己的噩夢中清醒過來,艾楠的狀態讓他有點恐懼,他推了推艾楠說:“你怎麼會想到這些呢?你糊塗了,這怎麼會是我們的孩子呢……”
“不可能嗎?”艾楠喃喃道,“我怎麼總覺得有點像我們的孩子,見到她第一眼時我的心就跳了一下,我說不清楚為什麼有這種感覺。”
劉盛歎了一口氣,緊緊地抱住艾楠不再說話,自從三年多前將孩子引產掉以後,艾楠就常有這種恍惚狀態,有時半夜會坐起來說,聽見孩子在外麵房間裏玩。這代價是否太大了呢?劉盛至今認為當時的決定是明智的,不然,艾楠會有今天的職位和業績嗎?他們擁有的車、房和年收入,即使在上海這樣的大城市裏,也名符其實地躋身於中層,這不容易啊。至於孩子,晚幾年再要也可以。隻是當時沒想到,引產會讓艾楠久久不忘,她偶爾的神情恍惚讓劉盛的心有刺痛的感覺。
“睡覺吧,天快亮了。”劉盛愛憐地讓艾楠躺下,然後躺在她的側麵,將她的頭抱在他的胸前,這種姿勢,艾楠是可以很快入睡的。
月光已經被雲層遮去,霧氣起了,風動鎮層層疊疊的黑色屋簷還來不及被晨光照亮,又被霧氣溶化了。此時如果從半山望下去,風動鎮會在天亮前後消失很長一段時間,沒有人,沒有屋頂,隻有深山僻穀中特有的霧氣,使人感到地下仿佛有一口煮開了的大鍋……
“嗯,你身上有種什麼氣味?”艾楠睡了一會兒又醒了,她推開劉盛,身體往床邊挪動了一下。
“看你,又來了,神經過敏!”劉盛被推醒了,沒好氣地回答道。結婚四年多來,艾楠時不時地說他身上有異味,這讓劉盛非常惱火。問她究竟嗅到什麼氣味,她有時說是醫院消毒水的氣味,有時說是一種地下室的氣味,真是荒唐透頂。劉盛說她的鼻子有問題,是否該去看醫生了,她卻堅持說不會錯,真有那些氣味,但不是每夜都嗅到,一般是兩三個月出現一次。劉盛為此每晚用香噴噴的沐浴液洗澡,但是沒用,她還是階段性地在夜裏嗅到異味,並且很驚恐地想躲開他。
“你別生氣。”艾楠坐了起來,揉了揉鼻子說,“也許是我們的衣服上粘了血跡的緣故。”
昨天在車禍現場,艾楠的襯衣和褲子上都粘上了血跡,現在這些衣物都裝在塑料袋裏放在牆角。而劉盛的長褲搭在椅背上,褲腳上也是粘有血跡的。
“明天把這些衣物洗了就好了。”劉盛略感寬慰地說,“你心裏一定老想著那個血淋淋的場麵,其實,這些衣服上粘了血不至於有多大氣味,是你的過敏反應。”
劉盛這次之所以感到寬慰,是艾楠自己找到了異味的原因,而在以前,她總說是劉盛身上有氣味,給人一種她很厭惡劉盛的感覺。有一次劉盛還和她吵了起來,劉盛認為是艾楠的年收入比他高兩倍,心裏暗暗對他不滿造成的。其實,劉盛10萬多元的年收入也不算太低了,隻因為艾楠太能幹,使他在比較之中占了下風,這對一個男人來說本身就不好受,因此,自當艾楠嫌他身上有異味時,劉盛便惱怒得直想揍她兩拳。當然,他是個有教養的人,他不能那樣做。
“快睡吧。”劉盛說,明天還要聯係903信箱安排老爸的事,不知道還有沒有留守處在這裏呢。
“唔。”艾楠向床邊翻過身去,用手捂著鼻子睡覺。劉盛將心裏的火氣壓了壓,也用背向著艾楠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