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楠再次出現在院子裏的時候,劉盛將艾楠叫到了他住的屋子裏,鄭重其事地說:“我告訴你,你如果真要收養麥子這個孩子,我們的關係就可以解除了。另外,我剛才去水塘洗澡,遇見了麥子的母親,我已經告訴她麥子在這個院子裏,她隨時可能會來領走麥子的。”
艾楠的腦袋裏“嗡”的一聲,這個冰冷得有點可怕的男人是她的丈夫嗎?她毫不示弱地盯著劉盛的臉說:“麥子的母親?不可能!”
劉盛說不是騙她,他真的遇見了。剛才,他去水塘洗澡,鑽過樹叢後便看見水塘邊蹲著一個女人。這女人手裏拿著一個布娃娃,澆著水給這布娃娃洗澡。劉盛有點吃驚,不敢貿然走近,便站在不遠處咳了一聲嗽。那女人聽見聲音,抬頭看了劉盛一眼,便站起身離開了水塘。這是一張很瘦的臉,和蕨妹子在半夜的窗口看見的臉差不多。
劉盛顧不上洗澡了,立即跟蹤而去。那女人從水塘的另一邊直接走進了山林。劉盛一直緊跟在她後麵,想弄清楚她究竟住在哪裏,是哪戶山中人家的女人。有好幾次,那女人在高高的茅草中消失了,但不一會兒又出現,她幾乎沒有回過頭,好像並不在乎劉盛的跟蹤。後來,那女人在一處較為平緩的山坡上停下,她站在一座石頭壘成的墳前,將布娃娃放在墳上,然後嘰嘰咕咕地說著什麼話。劉盛走了過去,招呼她道:“喂,你是誰?在這裏做什麼呢?”那女人轉過臉來,對著劉盛“嘿嘿”一笑,嚇得劉盛後退了兩步。“你的孩子死了嗎?”劉盛繼續問道。“孩子?沒死。”那女人非常清晰地說道,“我的孩子丟了。”“你的孩子叫什麼名字?叫麥子嗎?”劉盛問道。那女人突然張大嘴巴,舉起雙手喊叫道:“麥子,給我麥子!”這副張牙舞爪的形象讓劉盛猝不及防,趕緊向後跑開。那女人並不罷休,繼繼朝劉盛的方向追過來,劉盛隻得往山下跑去。“我注意到這女人追我的時候腳沒有粘地,是飄著過來的。”劉盛說,“盡管我們都不相信有鬼,但眼見為實,這女人你能說是人嗎?她就是麥子的媽媽,那麼麥子是一個正常的孩子嗎?我早就看出來了,這孩子不對勁,看我時眼露凶光。”聽完劉盛的講述,艾楠的頭腦裏昏沉沉的。不對,麥子的眼睛可愛可憐,怎麼會有凶光呢?這是劉盛的感受罷了。至於那個石頭墳,她看過的,裏麵什麼也沒有,完全是壘著玩的東西。那個女人飄著走路,地上草那麼深,劉盛看清楚了嗎?這女人可能是一個失去孩子的母親,但絕不可能是鬼,更不可能是麥子的母親,劉盛這樣講,隻是不願讓我收養這個孩子罷了。“我不相信這女人是麥子的母親!”艾楠丟下這句話後便走出門去,看見麥子正可憐巴巴地坐在階沿上等著她。
51.
夜已深了,劉盛躺在床上不能入眠。公路快通了,他和艾楠怎麼回去共同生活呢?麥子是絕對不能收養的,但是,就算艾楠放棄了這個決定,他和艾楠會重歸於好嗎?他和艾楠究竟在什麼地方出了問題,到現在發展得如此格格不入。劉盛起了床,今晚必須找艾楠談談才行。他敲了敲艾楠的房門,開門的卻是石頭。石頭說,艾楠讓他來陪著麥子,她自己有點事出去了。劉盛驚問道艾楠去哪裏了,石頭說艾楠沒對他講。夜已深了,在這無人的山穀中,艾楠能去哪裏來?劉盛去蕨妹子的屋裏講了這事,蕨妹子推測說隻有徐教授和攝影家那邊可去。劉盛摸黑趕到了北邊的院子,徐教授房間還亮著燈,劉盛敲開門問道,見過艾楠麼?徐教授搖頭,同時吃驚地問這樣晚了艾楠怎麼會不見了呢?會不會在攝影家那裏看照片?攝影家就住隔壁,門是屋掩著的,推門進去後,屋內空無一人。事情清楚了,艾楠和攝影家在一起!劉盛跑出療養院,在外麵的山坡上轉了一圈,連個人影也沒發現。聯想到這天上午攝影家熱心地為艾楠和麥子照相,聯想到艾楠少有出現的紅撲撲的麵容,劉盛心裏明白了一大半。“這個婊子!”他在心裏罵道。沒有辦法,劉盛隻得回到自己的房裏睡覺,他本來想索性去蕨妹子那裏住下的,但轉念一想,我得看看艾楠究竟什麼時間回來才行。院子裏一直沒有腳步聲,半夜過後,劉盛又去敲艾楠的房門,石頭睡眼惺忪地說,艾楠還沒有回來。劉盛感到自己完全崩潰了,這個攝影家勾引艾楠一定很久了,自己怎麼就沒察覺呢?該死的大胡子,帶著他的老婆去野合了,劉盛感到血直衝腦門。這是個月黑天,仿佛有隻大手捂著整個山野,黑沉沉的沒有一點兒亮光。艾楠此刻正和攝影家一起坐在離水塘不遠的山林中,他們麵前是那座用石頭壘成的墳墓。“那女人會出現嗎?”艾楠小聲地問道。攝影家說再等等看,以他的感覺,那女人會到這裏來的。
艾楠之所以找攝影家來和她共同完成這個冒險計劃,就是相信攝影家的感覺。徐教授說,攝影家是生活在現實和幻覺之間的人,那麼艾楠相信他的感覺也比常人靈敏一些。天剛黑不久,艾楠安排好石頭來陪著麥子以後,便去了攝影家那裏。她說她今晚一定要找到那個神秘的女人,看看她究竟是不是麥子的母親,不然她一天也過不下去了。攝影家說要是那女人是個鬼魂呢?艾楠說是鬼魂也要找到她,隻要這鬼魂說出真相就行。她將有關情況對攝影家講了一遍,要他確定一下,在什麼地方最容易找到這個女人。攝影家想了想說,去石頭墳那裏等等。
這個用石頭壘成的墳也許是神秘女人的寄托,或者是一種妖術。艾楠伸手去墳頂上摸了摸,並沒有發現有布娃娃放在上麵。攝影家說別急,他估計這個女人就住在這墳裏的,半夜時分,她會從悄悄裂開的墳裏走出來。這樣,隻需上去扭住她問個究竟就行了。
攝影家到底是幻覺能力極強的人,艾楠說不會是這樣吧,她住在墳裏,不是被憋死了?攝影家說她也許根本就不用呼吸。正說著,墳頂上一塊石頭突然“咚”地一聲掉了下來,艾楠驚叫一聲退後了兩步。攝影家也瞪大眼睛看著墳堆,看來他說準了,現在正是半夜,那女人要走出來了!
幾分鍾過後,一點兒動靜也沒有。攝影家說也許是我們離墳太近,她嗅到我們身上的氣味就不出來了。艾楠說我還是不相信她在墳裏,也許是我剛才伸手摸墳頂上的布娃娃時,將那塊石頭推動了。艾楠說那女人要出現的話,應該從附近的樹林裏走出來。
樹林裏一直有聲音,是夜鳥和小動物發出的,這增加了艾楠在漆黑中辨別腳步聲的難度。
突然,艾楠的眼前電光一閃,接著是更深的黑暗。“你別玩相機了。”艾楠對攝影家說,“這閃光燈會嚇跑那個女人的。”
攝影家說他快忍不住了,要是能拍到這個鬼女人太讓他興奮了。想想看,這種照片千載難逢呀。還有,鎮東頭那個死而不腐的老太婆,離開風動鎮前一定要去拍到。攝影家問艾楠,你不會改變主意吧。
艾楠說你別想拍照好不好?現在是什麼時候啊,咱們最好話也不要說,沉住氣等一會兒,以免將那個女人驚跑了。
他們不再說話,像兩塊黑色的石頭一樣守在離墳堆不遠的地方。夜露已經將艾楠的頭發和衣服浸得潤濕,她想到了麥子如果這時醒來,石頭能安撫她嗎?麥子也許會哭鬧著要媽媽,這孩子真是奇特,從搭車的那一刻起,怎麼就認定自己是她的媽媽呢?一切都是宿命,艾楠想起了她在一本書上看見的這句話。但是,今夜那個神秘女人如果真被她遇見,而她說麥子是她的孩子,那該怎麼辦呢?麥子說她從小就沒見過媽媽,那怎麼證明麥子是她的孩子呢?
艾楠頭腦裏一團亂麻,一陣夜風吹來,她突然想起了療養院北邊的院子,她曾經住過的那間屋子,神秘女人是多次光顧過那裏的,並且抱著一個嬰兒。艾楠突然明白過來,那女人一定是死嬰的母親,而不可能是麥子的母親。這墳,這布娃娃,還有水塘裏曾經出現過的嬰兒衣服,都與這個女人有關。
想到這點艾楠非常釋然,她對攝影家說了這個判斷,攝影家卻不以為然。他說母親都舍不得自己的孩子,那女人為什麼要送嬰兒到你房裏來?嬰兒死後又放在你的床上?這隻能證明嬰兒是個並不存在的東西,盡管我們看見了這個嬰兒,還抱了她,埋了她,其實這嬰兒並不存在,完全是我們的幻覺。或者,死嬰和麥子根本上就是一個人,這女人就是孩子的母親。
艾楠被攝影家說糊塗了,她不知道他的頭腦裏怎麼會將一切攪成一鍋粥。她快刀斬亂麻地說:“不管怎樣,我覺得我們得離開這裏,那女人在北邊院子裏出現的可能性更大,我們趕快過去,也許能遇見她。”
“你是說在你住過的那間屋裏去等?”攝影家說,“她不會去那裏的。”
攝影家之所以反對去屋裏等,是他另有憂慮。他想,如果在那屋裏遇見麥子怎麼辦?麥子一定認為他不守信用,將他們見麵的事對艾楠講了。不行,不能去那屋裏。
艾楠已經站起身來往坡下走了,她擰亮了手電筒,一道強光將樹林撕開了一條縫。她回頭對攝影家叫道,快走吧。她是個一旦做出決定決不更改的女人。攝影家沒辦法,隻好起身跟上。
夜半的療養院像一座死城,他們穿過一個又一個荒涼的院落時,艾楠便用手電不停地四處晃動著,說不定,那女人會突然出現在光中。
到了艾楠曾經住過的屋子,攝影家進門之前在心裏念道,麥子,我可沒告訴艾楠你在這裏呀,是她自己來的,你千萬別誤解我了。
還好,屋裏空蕩蕩的,麥子並沒有坐在床上,也許,她是在每天黎明時分才到這裏玩的吧。攝影家鬆了一口氣。艾楠聽見他鼻子裏的出氣聲,問他說你怎麼緊張得這樣?攝影家說我以為那女人已經在這裏了呢。艾楠說你剛才不是認為她不會在這裏出現嗎?攝影家隻好說他相信艾楠,女人的直覺也不可小視。
艾楠坐在床邊,對攝影家說你也坐一會兒吧。她關了手電,屋子一下子掉進了黑暗中,他們隻能聽見彼此的出氣聲。
艾楠不知不覺半躺在床頭,折騰了大半夜,眼皮已經很澀了。她想要是能找到這個女人弄清楚真相,也可以說服劉盛收養麥子了。
不知何處傳來一聲響動,攝影家警覺地站起來,他說我出去看看,艾楠在黑暗中說小心點。
艾楠繼續半躺在床頭,有風吹著窗紙,艾楠想剛才的響動也許是風的緣故。她的眼皮慢慢合上,有點迷迷糊糊起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艾楠聽見屋裏有人走動,她含糊地問道,攝影家你回來了嗎?“嘻嘻———”屋子裏突然響起女人的笑聲。
艾楠一下子驚坐起來。“你是誰?”她喝問道,同時擰亮了手電。
一個臉部瘦削的年輕女人出現在手電光中。她穿著一身很髒的衣服,披著一條白被單,眼光愣愣地盯著艾楠。
“還我孩子!”那女人突然說道,“她在這床上睡覺怎麼就沒了?”
艾楠喉頭發緊地說:“是那個嬰兒嗎?她死了,埋在外麵坡上的。”
“哇———”那女人大叫起來,撲過來抓艾楠的臉,艾楠拚死抓住她的手,這骨架似的手冰涼冰涼的。手電筒滾在了地上,光柱在屋子裏一陣亂射。幸好攝影家在這時趕了進來,他衝上來牢牢地扭住了這個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