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來到路口,在一戶人家的豬圈旁邊坐下來歇一歇。張亮提了提塑料口袋,十分得意地說,裏麵絕大多數是他射下來的。王奎沒有反對,我也沒有反對,我覺得反對是多麼無聊。在我們身旁圈裏的豬正在哼哼唧唧。豬都是這麼哼的,沒什麼特色。不過這頭豬為什麼還活到現在?於是我用電筒照了照,這使我發現它的兩排巨大的乳房在地麵上拖來拖去。原來是一頭老母豬。是的,我再次感到了無聊。這時候我們所麵對的這戶人家門打開了,突然降臨的燈光使我們睜不開眼睛。我們看到黑影在門口愣了一下,然後還是過來了。他提著桶,他是來喂豬的。王奎站了起來,對那喂豬的說:“二子吧,怎麼這麼晚還喂豬啊?”二子說:“啊,是王奎啊,你們這是幹什麼呢?”
然後王奎向二子介紹了張亮和我。然後二子怎麼說也要邀請我們去他家坐坐。二子跟王奎也是同學,但沒考出去,一直待在家裏。不過,我所沒想到的是,麵前這個長相粗糙的青年居然是個文學愛好者。他因為我們的到來,泡了茶,在桌上堆積了一大堆花生招待我們。但這個不是他的目的,他的目的是此後從裏屋取出一本《東方青年》的雜誌,在那雜誌上刊登了一篇署名“饅頭村主”的千字短文。“饅頭村主”正是我們眼前這位目光興奮的二子。王奎在介紹我的時候特意強調了我的中文專業,所以,二子或饅頭村主格外對著我說話。我雖然很羞愧,但還是硬著頭皮將那篇文章讀完了。文章中,我們的二子或饅頭村主虛構了自己一次失敗後奮起最終取得勝利的故事,旨在表明,退一步海闊天空是錯誤的,正確的應該是:進一步海闊天空。這叫我說什麼呢,我就說:“二子,你寫得真好!”二子聽後,很高興。張亮也取過去看,王奎當然也把腦袋湊過去看了起來。
我就問二子:“你的筆名很有特色,為什麼叫‘饅頭村主’呢?”二子非常高興地回答了我這個問題,他開始解釋。我不打算複述他的話了,總之,理由有三:第一,塘村東頭是一大片墳地,這在前文已有交代,後麵還會說到;第二,唐初詩人王梵誌有一首著名的《城外土饅頭》的詩,意思就是指墳塋,所有的人遲早都是這種饅頭的餡;第三,四大名著之一《紅樓夢》裏也有一個饅頭庵什麼的廟宇,非常空靈,非常道家,非常國粹。
“哦——”我笑了起來,並且盡量使聲音拉長,然後感歎,“二子,你真有學問。”二子說:“哪裏哪裏,請多指教。”我說:“是真的。”
是真的,除了王奎向我提起過塘村東頭有一大片墳地,第一條為我所知外,二子所述另兩條非常中文專業的理由,我居然一無所知。
然後我們就辭別二子或饅頭村主。陡然置身深夜,感到很冷。張亮提議不再打鳥,該回去了。於是,我們就朝王奎家走去。在前方,有一個姑娘的身影。我們加快了腳步,那姑娘也加快了腳步。王奎喊了聲:“王珺。”那姑娘果然停了下來。是王珺,她也才從她的同學家回去。
她說:“你們嚇我一跳,我以為有鬼呢。”
“哪有鬼呢這世上。”我說。
“起碼也像壞人吧?”她說。
張亮和我笑了起來。
王奎說:“他們兩個確實不是好人,妹妹,別理他們。”
王珺也笑了起來,她第一次這樣發出笑聲,在清冷的鄉村夜晚格外清澈,一如黑夜本身般透明。
然後,她看了看我們的收獲,僅用食指和拇指掂了掂,問:“就這麼一點啊。”
“不少了,”王奎解釋說,“又不是殺豬,哪有那麼多肉?”
她說:“那你們可以去打兔子啊。”
張亮問:“哪裏有兔子,我這就去打。”並且他不再走了,他要打兔子。
兔子不在竹林裏,它們在那裏無處藏身,它們出沒於村東頭的老墳灘。你知道了,我們折身返回,我們要為王珺這樣的美女去老墳灘打兔子!
老墳灘,果然名不虛傳,看來一向誠實的王奎果然誠實。他沒有虛報數目,即便此處沒有整整一萬個死人埋在地下,也有一萬左右。這片廣袤的墳地不是塘村的人可以充實的,王奎說,幾乎這一地區所有的人死了都將埋在這裏。寫作“進一步海闊天空”的二子難怪要給自己起一個“饅頭村主”的名字,不來此地是不能領會的,這其實是一個猶如成吉思汗一樣氣勢磅礴的名字。那麼多死去的人,我們的二子眼睛雪亮。
不過,要想尋找兔子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兔子喜歡待在洞穴裏。在墳地中尋找洞穴,是不是會扒拉出一些鏽跡斑斑的屍骨呢?
沒有什麼好怕的。我感覺自己一點也不怕。張亮肯定比我更不怕,應該說,打兔子,他最積極。而王奎,他在此地生活多年,更沒有一點怕的道理。我們不放過任何一個看起來像洞穴的地方,但結果一無所獲。我們看到最多的是那些新舊大小不一的墳墓和石碑。“祖”“考”“妣”“氏”,反正就這些字。確實沒什麼好怕的。我甚至踢翻了幾個碗碟,那裏麵有一些魚啊肉的,在活人辭舊迎新之際,死人也應飽餐一頓。小時候我母親講過一個故事,說一個人很窮,沒飯吃,一到過年過節就在墳地轉,大魚大肉吃得很是快活。這麼想著,我就把這個故事跟張亮王奎說了。張亮說:“那你吃啊,有種你吃啊。”王奎也說:“就是,說有屁用,你敢吃嗎?”問題牽涉到一個“敢”字就複雜了,如果我不吃,就是不勇敢。好吧,我就不勇敢,不吃。
我再次警告他們,找到兔子才是此行目的,不要瞎搞打岔。
我們繼續找洞穴及可能躲藏在洞穴裏過年的兔子,於是我們繼續找不到。王奎一直不積極找,我也覺得已沒有可能性。我想,王珺叫我們來這裏,很顯然,是她調皮的表現。雖然惡毒了點,但也不失一個少女應有的可愛。隻有張亮熱情高漲。
後來,我們來到一個墳前,王奎說,這裏麵埋著的就是他那個被槍斃的女同學。她早我們三年死掉,或者會這樣一直早下去,直到我們死的那天。於是,我們仔細閱讀了她的碑。這使我記住了她的名字,她叫郭虹,確實像一個女同學的名字。王奎介紹,該女同學生前成績極好,但沒考上學校,家裏窮,也一直找不到工作,一直待在塘村務農,談了幾個對象,也一個都不滿意,不知道她整天想什麼。後來發生了那事,那男的沒有強奸成她,各自也就回家去了。但郭虹感到自己受到了極大的侮辱,於是拿了把菜刀趕到男的家將他殺了。
這真是一個不幸的故事。我們就站在她的墳前抽起了煙。恍惚之間,我覺得郭虹就是我的女同學,我曾對她想入非非,也曾在鄉村道路上緊追不舍,她有那麼健康的身體,我當然想強奸她。
我於是說:“咳,如果現在她從墳裏走出來,王奎,張亮,你們誰娶了她吧!”
說完,我拔腿就跑。在奔跑中,我感到渾身汗毛都豎了起來。於是,我發出了尖叫。在我的身後,追逐的王奎和張亮也同樣發出了尖叫,首尾呼應的尖叫使許多狗也狂吠不止。我的手中還抓著手電,因為跑動,光柱亂舞,這一切是多麼混亂。
後來,我停了下來,蹲到地上大口喘息。在手電的光柱裏,我看到我口腔噴出了大量的煙霧。然後,我才發現自己沒有跑到村裏,而是在麥田中央。村子與我隔塘相望。王奎和張亮作為兩條黑影在向我靠近。於是,我索性躺在冰冷的麥地裏仰望星空。我已經多年沒有仰望過星空。由東而西,巨大的銀河,那些遙遠的星球此時正在灼熱地燃燒,然而所至,竟是如此寒冷的光芒。
王奎、張亮大概也累了,他們坐在我身邊,王奎還誇張地用力將槍座跺在麥田裏,像一個絕望中的戰士。此時此刻,自遠而近響起了鞭炮的聲音,零點將至了,大地就要回春了。現在,就是這些鞭炮,它們越來越多,越來越近,越來越響,在我們的四周。
我們深陷埋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