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表情藝術
表演藝術主要包括音樂、舞蹈、雜技和曲藝。表現就是以動態的形式展現藝術美好的藝術種類,它包括聲音的動態表演和形體的動態表演。後來也就逐步產生了綜合性的藝術表演。表演藝術在中國,曆史較早的是說唱藝術,逐步地發展,就形成了後來的曲藝和戲劇,而直接繼承者是曲藝。出土東漢的《說書俑》,神態逼真,性格鮮明,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國寶。由此也可以知道說書曆史的極其悠久。蘇東坡對於宋代的說書也有記載。當時說書的以其內容區別為幾種。有專以三國曆史作素材的,稱為“說三分”。蘇東坡說,有小兒頑劣不堪,家中人無可奈何,給幾文錢,打發他們去聽說書人講三國故事,無不靜如處子,相安無事。且深為書中情節所動,聽到劉備取勝,則歡喜不禁,對曹公則特有偏見,聞其得誌之時,反感情緒即憤然而生。後來曲藝的形式發展成很多類別和流派,而且大多極有所長並藝術成就。不過因為“十年動亂”和一些別的原因影響的結果,目前有些不太景氣。以相聲為例,舊社會相聲表演雖有糟粕,而其藝術價值自在。至侯寶林一輩,適逢新中國誕生,確實做出了極為突出的藝術成就。侯寶林的相聲,雋永脆美,耐人尋味,說、學、逗、唱,樣樣俱好。《賣布頭》一段,學唱舊時各色商販的叫賣之聲,惟妙惟肖,深富藝術魅力。學唱南腔北調,莫不得其要旨,幾可以假亂真。又有京韻大鼓,堪稱鼓中之王。白雲鵬之《西廂》、《紅樓》,纏綿婉轉,情入秋雨驚風,聲聲入骨,欣賞者意搖神馳,多情種子聞之,不免淚下沾襟。劉寶全的三國段子,聲情並茂,曲中稱尊;還有白鳳鳴的《單刀會》,疾如珠滾玉下,傾瀉而出。徐則板眼相得,妙不可言,聞之渾身皆快,恰如洗了一個漂亮的熱水澡一般。駱玉笙一曲《四世同堂》主題歌,贏得了大江南北,八方聲譽。而單就藝術而言,其代表作哪裏僅止此也。《醜末寅初》,風俗樸雅,醇厚非常;《劍閣聞鈴》,如泣如訴,催人淚下。《連環計》串一段京腔,可人可語,無求再得。《桃花村》則英雄氣概,別有俠義胸襟。中國有這樣精美的藝術,是我們民族的驕傲。而國人未識,任其停滯,則不免遺恨來人,追悔莫及。曲藝種類之多,形式之妙,東西南北,各有擅長,如果任其自生自長,自消自滅,則愧對先人,難付來者。美學研究有必要把曲藝作為重要研究對象。在民族藝術這個欄目中,給它以充分的重視和應該的地位。又有雜技。中國的雜技集驚險與優美於一身。雖有吞刀吐劍之類的內容,但已經不能登大雅之堂。雜技之源亦遠,其成就同樣不可低估。隻是近些年來,因為喜歡雜技的人日少,有些不很景氣的樣子。在國外卻盛譽不衰,無論走到哪裏,幾乎都很受到同樣的熱烈歡迎和讚揚。原天津芭蕾舞著名演員唐瑩進入雜技團當導演後,集多年實踐經驗,開站深入研究,寫出兩本頗受歡迎的雜技美學專著,一為《雜技美的奧秘》,一為《雜技美的初探》。將雜技美的基本規律概括為三原則,即“動靜同一”原則,“物我為一”原則和“形神兼備”原則。此說究竟如何,未敢擅斷,而這種探求精神,顯然為雜技美學的研究點燃了希望之光,也為整個藝術美的探討開拓了新的理論領域。曲藝雜技而外,當以音樂和舞蹈為最主要的表演藝術的基本內容,而且這二者也是最有代表性的表演藝術的典範,音樂主要通過聲音的運動來達到表情的目的。表情藝術貴在表“情”,情動於中,而形於外,其間技藝,乃是一個“表”字。音樂與舞蹈確乃表情之作,以此呼之,多有特色。而表演藝術之稱由來久矣,尋其習慣,襲其舊名。亦無不可。實際上,二者在本質上也沒有多少分歧,順便一提,聊為題解。
(一)音樂
音樂是一種特殊的藝術形式,“音樂以在時間上流動的音響為物質手段,表現出人的審美感受,從而形成一定的‘音樂形象’。”它不是視覺的,而是聽覺的,但卻與想象關係密切。聽到某種歌聲,放佛親身回到了某個時代或某個地域一樣。人沒有回去,心已經回去了。舉好的例子,老革命老戰士長期“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的時候,會自然地聯想其革命年代的鬥爭生活;而哼起《義勇軍進行曲》的時候,那如火如荼的維護民族獨立和人民解放的場麵會紛至遝來,使人心神激蕩。舉壞的例子,希特勒的集中營裏,是一麵放著貝多芬的音樂,一麵殘酷地毒打和迫害在壓犯的。後來僥幸逃生者,一聽到這些音樂,就會神情陡變,每根神經都緊張起來。北京作家劉紹棠是不聽“樣板戲”的,因為受迫害挨打的時候聽這個,現在一聽到那激昂的樂聲,腦海中不能出現英雄的形象,反而出現了一種可悲、可憐複可慘的場麵,因此“龍華桃花雖美”,怎麼奈烈士熱血染成,魯迅也是絕不去光顧的。
音樂的表現領域極寬,可以說,所有藝術手段無以過之。它是以特定音響的美與特定情感起伏的複雜對應關係,間接和曲折地在情態領域中再現社會生活的現實特征和人的思想變化的過程,以此調動欣賞者的審美感受能力,使他們運用聯想和想象而在內心中喚起一定的情感意象。音樂是時間的藝術,然而它可以超越時間的順序;音樂是語言的藝術,然而,它使用的是一種特殊的“詞句”;音樂是空間的藝術,但它所表現的宏大場麵,不在世界的土地上,而在表演者和欣賞者的心裏。音樂變幻無窮際,可以和詩媲美,可以與畫為鄰,可以象建築藝術一樣進行獨特的創造。這些都是其他藝術所不能相比的。
作為音樂語言,它有自己的獨特規律。這些規律表現在這樣幾個方麵。首先,它可以超越民族語言的限製,而有可能成為全人類的共同語言。音樂無國界。如果說,把貝多芬的信件拿來,讀給不懂德語的中國同胞們聽,那麼隻好像聽電影大明星朗讀外語菜單一樣,雖然有哭有笑,其實不過是在鬧一出小小的喜劇。而聽《英雄交響曲》,則不論何人,隻要是基本條件具備者,則或多或少都哪呢過被那磅礴的氣勢、騰越的精神、無窮的想象所感動。它可以使怯夫生陽剛之氣,使男兒作英雄想,使現代女子增自立之決心。聽阿炳的《二泉映月》,則又是一番情致,樂聲恬靜如泣如訴。泉水清清,如箔似玉;月光冷冷,太空如洗。對這泉兒月兒的心,卻是一種悲涼,一種憂怨,一種訴說,一種希望。悲苦的恬靜,恬靜的憂怨,憂怨的訴說,訴說的希望,希望的悲苦,纏綿交加,周而複始。如泉之不絕,如月之長明,泉之不絕而漲落無時,月之長明然圓缺有度。泉中之月,可望而不可得,月下之泉,可賞而不可獲。然月兒不去,常與人作伴,泉水不竭,複與月為鄰。於是,《二泉映月》的琴聲雖結,而心聲不絕如縷。其音樂藝術手段被調動得淋漓盡致,然而是美的。美在曲上,美在琴上,美在月與泉間,而終究歸於人之情趣。其次,音樂語言有其獨特的規律性,又有它獨特的語言符號、意境和含義,因此,它反映的雖然也是客觀世界的人與物,特別是人之情物之意。然而卻是用自己獨特的方式來表現的,表現形式且異常豐富,直白者有之,委婉者有之,一覽無餘者有之,九曲連環者亦有之。行雲流水,令人耳聰目快;潛流激動,耐人反複尋思。世間有《無標題音樂》,恰如古之李商隱,今之魯迅大寫《無題》之詩。音樂並非沒有時代性,此理極明。使古希臘的聖者聽柴可夫斯基的《G小調》,則有恐茫然不知所雲。然而時代性即經產生,便不易逝去,時代變遷了,時代性則轉化為曆史性,依然在樂壇上占有一席之地。音樂並非無政治。孔夫子惡鄭聲,孰是孰非,後人似乎尚未曾絕然而明。土改時期,讓一個惡地主去聽《白毛女》,心裏一定很不舒服。而使抗日疆場上的英雄去聽靡靡之音,則必被唾棄無疑。但是,音樂畢竟是音樂,如果應把音樂藝術作為某種政治宣傳的附庸,那麼,音符雖然還在,其意境之美、情態之美則必定蕩然無存。音樂語言對於欣賞者也有較高的要求。音樂語言是無國界的。這部等於說,任何人自然可以懂得它的內涵。其實,作為民族範圍的語言,雖然區域限製嚴格,而區域之內盡人皆通,卻也方便得很。音樂語言雖不受區域之限,然深知其味者甚少,所以“俞伯牙摔琴謝知音”,哀傷知音難遇也。“曲有誤,周郎顧”,然而世間儒將本少,通音知律者更稀。所以公瑾之為公瑾,大有英雄少年之氣度。“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強虜飛灰煙滅。”此詞喻周郎,何其妙也。作者蘇東坡,呈盡學士風流。就像啞語,如此以作演說之辭,也不是一般人能夠輕易掌握的。而隨著世界交流往來的增加,人類文化素養和音樂素養的提高,知音越來越多,也是一種必然的趨勢。但由於欣賞者的不同,對於同一音樂都有種種不同的想象和解釋,也是很有興味的雅事。善想者無定格,如聽《十麵埋伏》,以為是頌韓信用兵如神亦可,以為是喻項羽英勇,拚死決戰,亦無不可。而殊途同歸,卻都在各自的內心引起激烈的興奮感情與戰爭情緒的體驗。比如,藝術家以手劃豎琴之弦,發出了叮咚之響,旁人自然會作溪水清泉之想,而無論何人,則難作烈火飛騰之思。因此,音樂語言雖然深奧,畢竟有徑可尋。而且“情動於中,故形於聲;聲成文,謂之音。”樂本快事也,學起來,也容易。
音樂有本族異族之別,又有聲樂器樂之分。民族之別,本無貴賤,東、西、南、北,各有所長。而不能自立於本民族音樂的藝術家,其根終難固守,雖然能夠在國外那裏取得幾塊獎牌,如不能為本民族欣賞,那不算極樂之事。如果一味抱殘守缺,一味祖宗成法是萬古不移的真理,也必為曆史所淘汰。中、西應該結合,而結合談何容易,所謂實行“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方針,對於音樂發展來說,乃是真正有點養分的東西。交響樂為京劇伴奏,有成績,也有不足。一陣風式地把交響樂去掉,雖有曆史原因,終不能算作一件美事。近日搞南腔北調大彙唱,反響頗多,毀譽不一,然而能引起反響就是一個勝利。南方也搞了一場,也曾親耳聽到不少青年人作“京劇就得這樣才有意思”之論。是否如此,有待實踐。但是,京劇不能總是梅蘭芳,伴奏不能總有三大件。一萬年以後,仍然如此,會不剩一個演員,也沒有一個觀眾。但是,中、西結合有自己的規律和特點,循序漸進為好,為自為之則宜。
聲樂與器樂,各有千秋。以聲樂論,古人說:“絲不如竹,竹不如肉。”聲樂更近自然與社會,因此,聽眾也放佛多些。但器樂取材豐富,表現力強。近代以來,多少科學注於其間,恰似如虎添翼。也有很多聲樂不及的優點,且聲樂一般也離不開器樂的。聲、器、中、西,交叉而行,彼此促進,未來的音樂會呈現出更大的動人心魄的“魔力”。
(二)舞蹈
舞蹈以人本身作為物質基礎,通過有韻律的活動,抒發內心的情感和對於外部事物的感受。它與音樂關係最密切,但雖然有別於音樂,因為它是一種視覺藝術,有人以為音樂是舞蹈的生命,不論多麼簡單的舞蹈,沒有音樂也是很難進行的。其實舞蹈本身就是無聲的音樂。二者相含,正在於它們有著共同的藝術特征:同是抒發內心情感和對外在事物的感受的,同樣有韻律,同是表情藝術。而且還不止此,遠古時期,二者本身是不分的。載歌載舞,開創之人,並沒有這種意識。他們的歌聲緣自生產活動需要而引起的呐喊,他們的舞蹈不過是狩獵活動的再現,以後方才集合而發展。魯迅以為,最早的語言是來自“秔喲歌”的。其實最早的舞蹈,又何嚐不是如此。有生活而後有藝術,以至生活中的喜、怒、哀、樂,一聲歎息,一聲哭叫,一串大笑,一陣恐懼,伸而長之,虛而擬之,皆成樂也。早期舞蹈與歌同在。究其內容,無非是戰爭的預言與再現,狩獵的虛擬與傳授以及生產的描繪與提煉。以戰爭形式論,古有《幹舞》,幹者何在,武器之名也。內容謂何?當其初始,既有模擬戰爭的特點,又有操練戰鬥動作的性質。其特征與今之《刀歌》相去不止萬裏,就是和周之《武》舞也是不同的。“刑天舞幹戚,猛誌固長在。”誰能說,那不就是刑天的創造者對於古之舞蹈的一種再創作呢?此風行於後世,鴻門宴上,項莊拔劍而起,其意在沛公,其形式卻是一種助酒的“文藝”。否則隻以刺客出之,何宴之有?徒使出謀劃策的範曾和懵懂的項王大丟麵皮。又有《羽舞》,在我國西南東閣一帶出土的古老銅鼓上,特多此物。如雲南永寧出土的戰國時的銅鼓,上麵既有十分生動的畫麵。古有詩雲:“魏氏發機,養基撫弦,都盧尋高,搜索猴猿。慶忌孟賁,蹈穀超巒。張目決眥,發怒穿冠,頓熊扼虎,蹴豹搏貙。氣有餘勢,負象而趨。獲車既盈,日側樂終。”場麵多麼壯觀而又生趣。南陽漢畫家的象人鬥獸,畫一帶麵具的象人,整步張臂,力驅犀牛,且犀牛有翼,已成幻色,一角獨長,倍增威猛,曲徑低首,形態逼真,肩高腳低,作拚死狀。而牛之威猛更顯出人之勇悍,加上犀牛占去畫麵三分之二,力者千鈞巍然而至,雖是衝狀,卻有靜感。而人占畫麵三分之一,長步奔來,彪悍威嚴中又得幾分飄逸湧動的氣勢。此畫品高,論其內容,非舞而何?又有與生產直接相關的,《漢書?成帝本紀》載:“成帝時,大批胡客來漢,在長安宮表演大校獵。”表演好的,皇都高興,送給一個漢家官爵。南陽漢畫中有一奇圖,上麵一熊一牛一胡人,熊與牛鬥正酣。熊處一端,“且戰且退”,似有敗意;牛居中間,體長頭低,後蹄盡起,大發“牛脾氣”,觀者悍然心動,似聞氣喘之聲;而臀後一胡人,高鼻虯須,尖頂小帽,赤膊上體,貌頗滑稽,意態恬然殊無懼意。豈但無懼意而已,居然趁牛奮起後腿之機,左手握住牛的睾丸,右手執利刃向其割去,靜靜然,飄飄動,出人意想之外,令人歎為觀止,充分顯示了他超凡的手段。由這些畫麵上,我們可以看出,舞蹈與雕塑大有幹係,同為三度空間,同為視覺藝術,放佛連理兄弟。然而一者好靜,以靜代動,更具有凝煉之美;一者好動,雖靜無常,瞬息間,翩然舞去。舞蹈的曆史如此之長,後而脫去原始的外衣,注進藝術的血液,終於成為一種宜官宜民、形跡遍天下的絕美藝術形式。
舞蹈種類很多。有民族與國家的區別,又有民間與專業的區別。然而四者皆可融通,相互取長補短,各有突出特色與情致。以民間而論,吉普賽人好舞,誰人不知,哪個不曉。非洲黑人好舞,雖激烈的政治鬥爭亦能有所作為。歐洲人好舞,聚會無舞,便感不可思議。中國少數民族大多好舞,長袖而舞,萬態千姿。獨漢族近世舞少,好像把舞蹈的興致都轉到戲劇舞台上去了。漢族舞蹈的精華,大約很早已成了戲劇中的一個有機部分。但是,舞蹈的興趣,因情而發,不是用什麼習慣可以停止的。延安興舞,正合革命根據地的民主之風。西北的腰鼓舞出現在建國大典的遊行隊伍中,又增添了多少光彩。現在社會安定,人民生活愈來愈好,青年人喜辦舞會,正是題中應有之義。舞的生命在於生活和民間,它的發展也應該緊緊地和民間的娛樂聯係在一起。作為任何一種藝術美的表現形式,都不應忘卻欣賞者和養育培養他們的土壤,而作為音樂與舞蹈,或者它就應該小半留於舞台之上,大半走入日常生活中去。
四、語言藝術
語言藝術即文學。它的藝術形式主要是以它的書麵符號——文字為物質手段,構成表現和想象的形象,以此來反映現實生活、人類的曆史需求和藝術家的審美感受。
語言藝術並非聽覺藝術,而絕妙的朗誦和演說使它成為了聽覺藝術;語言藝術也非視覺藝術,而“詩中有畫,畫中有詩”,卻也與視覺藝術大有聯係。何況說,象《璿璣圖》那類文字,也確實有點圖案式的美呢?語言藝術更不是表情藝術,然而它可以上舞台,上銀幕;借著演員的口,放出自己美妙的“精靈”。語言藝術不受時間,空間,地點,事件,背景,等一切條件的限製。如蘇東坡體會的那樣,文字做到得心應手的時候,真如行雲流水一樣,依山而回,遇風而止,自由往複,妙不堪言。從這個意義上說,語言是一切可能性中最具可能性的藝術,它有最自由的性格。因此,在一切藝術美中,它的欣賞者和創造者也許是最多的,它在各種藝術美的種類中,其地位也是最高的。而且,自身之品種頗為豐富,即詩一項,就使得黑格爾花了極大的功夫,還有散文、劇本、小說等。初看王朝聞主編的《美學概論》,也曾不了解他何以在談到語言藝術的時候,用字反而少些,現在自己動手了,方始明白:欲親則疏,欲近則遠,原來最難說明白的事也是最容易概括的。
(一)語言藝術要受藝術體裁的限製
如詩,一般詩是押韻的、極富音樂感的精煉語言的羅織。而一切散文語言,首先去掉了韻律這一條,但卻不因此而不美。其中,有狹義散文、雜文、報告文學、遊記等等。又有小說,小說有長、中、短、微之分。還有文學劇本,文學劇本的特點就在於它是可以成為獨立的供人閱讀的文學讀物,而不僅僅是供舞台演出的角本。二者兼可固然是好,隻能讀,不能演的,也許別有滋味。這些不同體裁的語言文學,有著不同的要求,詩與散文相交,可以成為散文詩,魯迅的《野草》就是。散文和小說相交,可以成為散文式小說,而且現代主義小說,很多都具有這種散文式的風格。學貫中西的大小說家魯迅先生也有這樣的作品,如《一件小事》就是一例。這小說酷似散文,然而,先生卻把它鄭重其事的編入小說集子裏麵。僅僅因為它是完全虛構的就算作小說嗎!而在讀者看來,卻沒有半點虛構的意思。這可能就是最偉大的虛幻體現出的現實主義力量。然而它是散文化了的,如果把它說成是魯迅的一段回憶,恐怕也很少有人不信的。但是,體裁對於語言藝術的要求畢竟是有一個限度的。因此,小說不等於散文,散文更不等於劇本,劇本也不等於詩。雖有詩劇,畢竟劇也。如果看小說的語言去拍電影,那麼可能會覺得不舒服,因為有些話是適合於看而不適合於說的。即使一些極有名的話劇,如果原封不動地搬上銀幕,也往往使觀眾失望。比如孫道臨配音的《王子複仇記》,演員既是大名鼎鼎的人物,角本又保留了沙劇的精華,然而,親身去看未必見佳。因為話劇囿於舞台有限,它的內心活動是要大大借助於獨白來表現的,而把這些獨白搬上電影以後,會使人覺得嬌柔做作。所以,照我的看法,與其去看那種有點“假”的味道的電影,不如閉上眼睛聽孫道臨的配音來得更有意味。語言藝術服從藝術體裁,這是一個必要的前提。
(二)語言藝術要有強烈的個性特征
半個世紀以前,魯迅先生有一篇《看書瑣記》,開門見山說過這麼一段話,“高爾基很驚服巴爾紮克小說裏寫對話的巧妙,以為並不描寫人物的模樣,卻能使讀者看了對話,便好像目睹了說話的那些人。”又說:“中國還沒有那樣好手段的小說家,但《水滸》和《紅樓夢》的有些地方,是能使讀者由說話看出人來的。”這是書中人物語言的個性。還有作者的文筆風格,我們成為作者的語言個性。先秦諸子,個性鮮明。孔子語言凝煉而含蓄,詞有盡而意無窮,一部《論語》仿佛全由格言組成。孟子之文,吞虹吐霧,好一番精彩,所謂“吾使吾浩然之氣”。荀子特為學者之文,情思縝密,無一字無著處。墨子尚實,文字亦無華,專以實用為用,可以說是應用文的鼻祖。韓非子意氣飛揚,崇尚法、術、勢,文風犀利,放佛有千鈞之力,握拳透爪,寸鐵難屈。獨莊子文字極富文學性和音樂感,汪洋姿睢,唯心所用。難怪魯迅先生有“先秦諸子,概莫能先”之歎。而無論哪種風格,無不具有鮮明的個性,遂成千古不朽波及萬載的根據之一。一言以蔽之,文如其人四字而已。作為文學的作者,不但要有自己的語言風格,還要熟悉所寫人物的語言特點,並且千方百計使他們各說自己應該說的語言,那就更不容易了。金庸作武俠小說,描寫草莽英雄,自恨不能藝術地再現他們說話的口氣。因為草莽之人善罵,而小說不能成為罵人的辭典,過於文通字順,則又失說話人的本來麵目。但中國古來的大藝術家們,很能於喜、笑、怒、罵之中,於千人萬態之下,奮如椽筆,作英雄想,把一個個人物,通過他們自己之口表現得淋漓盡致,致使百代後人讀之,猶不能不為之感歎。請看《金瓶梅》中潘金蓮與西門慶鬥嘴的一段話。潘金蓮道:“怪奴才,可可兒的來,想起一件事來,我要說又忘了。”因命春梅“你取那隻鞋來與他瞧”。“你認得這鞋是誰的鞋?”西門慶道:“我不知是誰的鞋。”婦人道:“你看他還打張雞兒哩。瞞著我黃貓黑尾,你幹得好繭兒。來旺媳婦子的一隻臭蹄子,寶上珠也一般收藏在藏春塢雪洞兒哩拜貼匣子內,攪著些字紙和香兒,一處放著。甚麼稀罕物件,也不當家化化的,怪不得那賤淫婦死了墮阿鼻地獄。”雖是一大篇混濁文字,卻真真不失為絕妙好詞。如果潘金蓮不是這樣講話,那還是潘金蓮嗎?在語言藝術中還有一種變態要求,即書中人物口才甚差,文句不通。這一點,看來好像容易作到,其實,把話說得曉暢明白固然不多,把話說得羅裏羅嗦也很困難。把話說雅當然少不得學問和修養,把話說得俗而又俗,也還非有點真功夫不可。說話能俗能雅,曹雪芹是一位,《紅樓夢》第三十七回開首,賈寶玉就接了兩封書信,一封來自探春,一封來自賈芸。寫此二人,一男一女,一俗一雅,惟妙惟肖,令人讚歎。探春信雲:
“妹探瑾啟
二兄文幾:前夕新霽,月色如洗,因惜清景難逢,詎忍就臥,時漏已三轉,猶徘徊於桐檻之下,未防風露所欺,致獲采薪之患。昨蒙親勞撫囑,複又數遣侍兒問切,兼以鮮荔並真卿墨跡見賜,何痌<疒眾>惠愛之深哉!今因伏幾憑床處默之時,因思及曆來古人中處名攻利敵之場,猶置一些山滴水之區,遠招近揖,投轄攀轅,務結二三同誌盤桓於其中,或豎詞壇,或開吟社,雖一時之偶興,遂成千古之佳談。娣雖不才,竊同叨棲處於泉石之間,而兼慕薛林之技。風庭月榭,惜未宴集詩人;簾杏溪桃,或可醉飛吟盞。孰謂蓮社之雄才,獨許須眉;直以東山之雅會,讓餘脂粉。若蒙棹雪而來,娣則掃花以待。瑾啟。”
賈芸的信寫道:
“不肖男芸恭請
父親大人萬福金安。男思自蒙天恩,認於膝下,日夜思一孝順,竟無可孝順之處。前因買辦花草,上托大人金福,竟認得許多花兒匠,並認得許多名園。因忽見有白海棠一種,不可多得。故變盡方法,隻弄得兩盆。大人若視男是親男一般,便留下賞玩。因天氣暑熱,恐園中姑娘們不便,故不敢麵見。奉書恭啟,並叩台安。
男芸跪書。一笑。”
探春之信,雍容華貴,文質彬彬。原本兄妹,共居一園,偏偏生此妙簡,既可見淑女之才華,亦可知貴族小姐之悠閑無所事事之情況。賈芸之信,民間慣見,而入《紅樓夢》中,頓覺俗不可耐,而非此俗不可耐之文,方能成其妙趣,如果也寫成探春式文章,那還有什麼看頭?
論羅裏羅嗦的文章,秦牧有一篇,此篇出自他專門議論文學的《語林采英》之中,是作為反麵教材編寫的。順便批評大電話囉嗦之可氣。內容本是一句話:“今晚七點鍾我請你一起看電影。”而秦公之文如下:
“喂,我找XXX,嗬,你就是!你猜,我是誰?不對,再猜,不對,請再猜,嗬,是了。我還以為你‘貴人多忘事’,把我忘了。嗬!我說的是‘富貴’的那個‘貴’字呀,就是說你富貴發達,成了貴人啦!沒有說你是桂林人,我知道你是湖北的。什麼事情?沒有什麼,你們今天晚上開不開會呀?開什麼會,那我怎麼知道呀!學習會,傳達會,福利會什麼的,不是聽說你還做了職工福利會的委員嗎?沒有會開,那好,我想請你看一場電影。不知道你喜歡看什麼電影?我是愛看驚險片的。嗤,那有什麼好看呀!第一次看還有點味道,再看幾回就不行了。不是那個演員演的,那個演員也太老了。什麼,你看不出她老,眼底下的魚尾紋都露出來了,不行啦,不行啦。應該讓她女兒來演才好啦。影片叫做《情天俠淚》,這個片名你一聽就知道有東西看啦!影片是七點開映的,六點四十五分我就在美新電影院對過的那間玫瑰咖啡店等你。那裏的咖啡是不錯的,經營的是海南人,海南人最會炒咖啡了。慢點,慢點,你很忙嗎?我們來對一對表吧!我的表,現在是三點二十五分,你的是三點二十七分嗎?嘻嘻,你的表吃了補藥了。好,OK,好,再見。”
真夠要命的了,要不是秦牧這樣懂得簡潔的作家,哪裏寫得出這一篇話來。
(三)藝術語言的鄉土味
不是說要純潔民族語言,使民族語言走向規範化嗎?實際上,二者並不矛盾,而且民族語言其實也是一種廣義上的“鄉土語言”。而且,鄉土語言往往含有許多語言藝術的精華。對他們發掘出來,給以“美化”,正是文字語言中的珍寶,對於民族語言的提高和發展也是很有意義的事情。況且說,寫舊北京的車夫,如果用上海話,那還有什麼味道?寫虎妞,寫出一個大大的北京味,雖然粗俗得叫人有點吃驚,卻也能於中尋出美來,馬上得到了讀者的認可:這才是舊北京車行大掌櫃姑娘的脾氣。虎妞寫活了,一出場,就帶著一股有點野性味的刺激,或說,帶點刺激的母老虎氣。如果不用北京的方言土語,那麼“這一個”的特色也許就要大打折扣。當然,鄉土語言的未來發展的基本趨勢還是統一和融合。然而卻不是行政命令式的統一,也不是不分良秀的融合。現代人寫現代事,還是用現代語言為好,雖然也要向民間學習,卻不必非得學一點“老腔”,弄得不倫不類,惹人發笑。
作為藝術語言的鄉土語言,比較著名的有《紅樓夢》和《金瓶梅》,一個以北京話為其特色,一個山東話味道很足。又有《醒世姻緣傳》、《俠女奇緣》,也是一個山東,一個北京,都很有特色。《醒世姻緣傳》上有一段高四嫂勸架的說詞,實在妙得緊。“高四嫂道:‘我從頭裏要出去看看,為使著手拐那兩個繭,沒得去。’一麵提了跟生絹裙穿著往外走,走到前麵戳了兩拜。那計氏生著氣,也隻得還了兩禮。高四嫂說:‘瞎,好晁大嬸,咱做女人的自己不先占個高地步,咱這話也說得響麼?憑大官人天大不是,你在家裏合他打下天來,沒人管的你。一個鄉宦人家娘子,住著這們深宅大院,恐怕裏邊嚷不開,你罵到大街上嚷?他男子人臉上有狗毛,羞著他甚麼?咱做女人的可也要顧體麵!你聽著我說,有話家裏去講,我管叫他兩個替你陪禮。我叫他替你磕一百個頭。他隻磕九十九個,我依他住了,我改了姓不姓高!好晁大嫂,你聽著我說,快進去!這大街上不住的有官過,看見圍著這些人,問其何以,那官沒見大官人他倆人怎麼難為你,隻見你在大街上撒潑,他官官相為的,你也沒帳,大官人也沒帳,隻怕追尋起他計老爺和計舅來,就越發沒體麵了。’”又嗔又勸,又抬又放,又哄又嚇,又替人做主,又言之利害,真放佛一篇大演說詞,不過不是的。因為全是市井之言,妙在用活了一點“土氣”。就是地方曲藝,也往往由這種鄉土氣味,使人聽其聲,聞其音,則不免引起思鄉之感。然而正是這種氣味,使人久久難忘,就象北京的特產臭豆腐一樣,聞起來可真不怎麼樣,然而善吃此味之人,遠去歐美,怕思想起來還要津津樂道吧。有一首小曲,名為《桃兒尖尖》,其詞曰:“桃兒尖尖,李兒圓圓,風兒陣陣,柳兒翻翻,鶯兒嚦嚦,燕兒喃喃,窗兒素素,影兒單單,人兒渺渺,病兒懨懨。噯!似我這瘦怯怯的腰肢有誰憐?我體兒輕輕,容兒淡淡,淒慘慘,眉兒皺皺,淚兒漣漣。”疊字連篇,比之李清照疊字名句,恐亦未遑多讓。飄飄而來,倏忽而去,餘音嫋嫋,誠繞梁七月猶未斷也。雖情趣已遠,非近人所能盡解,而深閨芳心,吾聞猶覺可可。這也是語言給它的生命活力吧!
以北京話描寫北京人情世故的,無過於老舍。現在創作正旺的中年作家,如鄧友梅君,亦有此類作品,象他的很受歡迎的《煙壺》。但是,語言稍嫌造作,較之老舍先生的天籟之音,終遜一籌。《駱駝祥子》不再引了,《四世同堂》和《茶館》也不引。有一篇雜文,是批評中國落後的國民意識的,題為《檀香扇》,堪稱奇文,錄以共賞。“中華民族是好是壞,一言難盡(奇),頂好不提(又奇)。我們‘老’,這說著似乎不至於有人挑眼,而且在事實上也許是正確的。科學家在中國不大容易找飯吃,科學家的話也每每招咱們頭疼;因此,我自幸不是個科學家,也不愛說帶定律味的話(妙)。‘革命’就是‘劫數’,美國總統也請人相麵,說著都另有股子勁兒,(此話未知緣起,引來另外妙處。落在一個‘勁’上麵,精氣神都有了。)和包文正打龍袍一樣能討咱們喜歡,談到民族老不老的問題,自然也不便刨根問底,最好先點頭咂嘴,橫打鼻梁:‘我們老的多;你們是孫子!’(無理之詞,有理之‘勁兒’,更妙。)於是,即使祖父被孫子揍了,到底孫子是年幼無知;爽性來個寬宏大量,連忤逆也不去告。這叫做‘勁兒’。(‘勁兒’於此,得起全解,原本欲笑之人,竟作傷心之態,也是理有必然。)明白這點勁兒,莫談國事乃更間通達。”這末一句,才見出真正的老舍精神。有人說他“麵麵俱到,不得罪人”,可敢作此語的人,非有點英雄的勁頭兒不可。不但老舍,老舍夫人也是北京鄉土話兒的專家,北京晚報上登了一篇她寫的《豆汁兒》。北京話兒的味道特濃,而且立意也好,結構也好,請入文藝殿堂,也該端一把椅子過來,給老太太歇腿。文章介紹說,香港有一位老舍先生的研究者、電影導演,說過一句話:“要憑什麼‘資格’才配談老舍呢?依我看,先要能喝‘豆汁兒’。”這句話幫了老舍夫人的忙。她寫道:“以前,有外國朋友來我家作客時,我老是發愁用什麼東西去款待他們,現在好辦了:上春餅、上小米粥,外加豆汁兒!這一手還真靈,沒有一位外國朋友不叫好的,大概他們都知道有‘胡氏定律’,麵對豆汁兒,雖然齜牙咧嘴,也都閉著眼睛‘灌’了下去,連說:‘好!好!’勇敢者還高叫:‘再來一碗!’”多漂亮的文章。就是拎來形容客人的‘齜牙咧嘴’和一個‘灌’字,不深知鄉音之妙音,誰能用出來?鄉土語言是藝術語言的源流之一,雖然不能用它來寫“文告”和“判詞”,卻是“老太太做大壽”——少了誰也不對勁兒。現代中、青年作家中,鄉土語言寫的好的,我佩服張賢亮。他那個《綠化樹》很有價值。男女主人公有這麼一段話:女主人公文:“你剛才叫我啥?”“叫你~~~~叫你‘親愛的’呀。”“不,不好聽!”她摟著我的頭,嘻嘻地癡笑著。“那叫你什麼呢?”我詫異地問。“你要叫我‘肉肉’!”她用手戳著我的太陽穴教導我。~~~~~“那你叫我什麼呢?”我用戲謔的口吻又問道。“我叫你‘狗狗’!”妙文原不在多。隻幾句,就把個人物寫活了。
(四)詩的境界
什麼是詩的境界。這問題難答。就連什麼是詩,詩人們也在爭論不休。如果全麵地研究它,寫一本書也不多。用最簡練的語言表達,那麼,詩的境界就是藝術理想的美的境界,而理想的美的境界,表現在語言藝術上,情感應該是充沛的,格調應該是高的,修辭應該是美的,意境應該是耐人尋味的,節奏應該是富有樂感的。這麼說,也不知道是否說到了點上。
詩,其實並不神秘,而寫的象一首詩,卻多多少少有點神秘。所以有人就說,文學是做出來的,而詩是渾然天成。缺少天分的人,可以寫書,但缺少天分的人卻絕不能寫詩。即使寫了,樣子像詩,其實也不是的。可我想,凡是偉大的東西必定與平凡有某種關係,不過後來者往往忘記了偉大的基礎正是平凡。艾青說的好:“在我的老家,女人死了丈夫,一邊哭一邊唱出調子——這樣的女人是具有寫格律詩才能的;但是,一般的女人隻會捶胸頓腳,號啕大哭,讓人聽了更悲傷。”聽了更悲傷的是“情”,這情美化了的就可能是詩了。
文章達到詩的境界難,但是必要。好的散文詩有這個境界的,象劉白羽的《長江三日》、孫犁的《荷花澱》、楊朔的《荔枝蜜》、朱自清的《荷塘月色》、冰心的給小朋友的信,周作人的某些小品文、郭沫若的抒情寫景的妙筆,還有魯迅先生的很多雜文,都是如此。
以寫人為主而述說三峽之險的,有白樺的劇本《李白》。李乘舟出川,於江上遇友,舟急而過,箭射般去,來人問其姓名,但聞“蜀人李白”四字,轉眼間,船已如葉,人已如煙,那聲音仿佛讀者也聽到了,那情景仿佛就在眼前。而讀者首先為江水之急,礁石之險所刺激,內心不覺怦然一動。飄逸如仙的李白竟如仙人一般地飛越了這長江之險。謫仙之風采,盡管作者沒有直筆書寫,在讀者那一邊,卻已經一片豁然。寫人寫景得其詩化,就是藝術語言美的極高境地。理論文章也能達到這個境界,就愈加使人喜歡。丹納的《藝術哲學》有這個境界,雖然理論上似乎不及德國古典哲學的深刻,而文字之美,則大大過之。加之傅雷先生的傳神譯筆,使其文更添光彩。有一篇題為《莎士比亞論》的文章,譯者張可,亦很可觀。原文節自《英國文學史》第二部,是專論莎士比亞的。我們看丹納在引述了哈姆雷特對王後進行尖銳諷喻以後的一段評論。王子的指責,略去不錄。“這是一種狂烈的風格。所有的隱喻都是誇張的,所有的意念都是接近荒誕的。一切都被激情的旋風所改變所損傷。哈姆雷特所力加抨擊的罪惡的蔓延毀壞了他的全部天性。除了墮落和謊言之外,他在這世上再也看不到別的東西。他責罵世人不講貞操;同時也責罵貞操本身。無生命的東西也卷入了悲傷的漩渦。落日在天空抹上的紅霞,夜色在大地撒下的陰影,全都變成了脈脈含羞的紅暈和心情激動的蒼白;這個一邊說著一邊流淚的可憐人,在絕望的迷惘中看到整個世界和他自己全部顛倒錯亂了。”“我們可以說,哈姆雷特是半瘋的;這就是他言辭偏激的原因。事實上,這裏哈姆雷特就是莎士比亞。不管他的處境是可怕的還是平靜的,不管他是在責罵的時候還是在談話的時候,他始終表現了一種磅礴的其實。莎士比亞從不平靜地去看待事物。他的全部思想力量都集中在當前的形象和意念上麵。他把自己投入到這些形象和意念中去。麵臨著這樣一位天才,我們猶如置身在深淵的邊緣;一股回旋的急流洶湧奔騰,吞沒了一切,其中浮現出來的東西都是改變了形狀的。我們在這些震動心弦的隱喻麵前,不禁茫然若失;這些隱喻是由一隻狂熱的手在夜間的譫妄迷亂中寫出來的,它們把需要用一整頁去表現的意念和圖像凝聚在半句話之中,使人目不暇給。字眼失去了意義;結構被打亂了;似非而是的風格,人在忘我的激動之中偶然脫口而出的顯然虛妄的辭藻,全都變成了普通的語言;他迷惑別人,擯斥別人,使人發生恐懼,感到厭惡,受到挫折;他的詩是一首深入肺腑的壯麗的歌曲,長處了高昂的聲調,甚至超越了我們的聽覺,使我們覺得刺耳,我們隻有用自己的心靈才能領會這種歌曲的正確和優美。”倘若莎士比亞在世,他會喜歡這位同樣有點半瘋的美學家的。這倒不是因為他也在夜半譫語,把一大篇文字變成了兩三行,而是他的文字同樣有著迷人的瘋魔勁頭,叫人看了這篇,還想著那篇,象個瘋子似的,手舞足蹈,不能自己。
語言達到詩的境界,政治理論文章也能辦到。如馬克思的《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共產黨宣言》和《資本論》等傑出文字都已經達到了史詩般的境地。就象司馬遷的《史記》所達到的那種文學藝術的崇高境界一樣。1958年10月,《人民日報》發表了幾篇關於台灣局勢的文告,文詞之美,同樣達到了隨心所欲的境地。稱其為無韻之詩,還怕是貶低了它呢!文章氣勢宏偉,居高臨人,因為理直而氣壯,由於代表了中國人民的正義心聲,禁不住要氣壯山河。文字簡練,又正是文告的體式。10月6日那一篇,開宗明義:“我們都是中國人。三十六計,和為上計。金門戰鬥,屬於懲罰性質。你們的領導者們過去長時期間太猖狂了,命令飛機向大陸亂鑽,遠及雲、貴、川、康、青海,發傳單,丟特務,炸福州,擾江浙。是可忍,孰不可忍?”文字之壯美,節奏之鏗鏘,陳琳傳繳救友,哪裏及得?而又不失生動活潑,常常插入一點民間口語,更使這些莊嚴的文告搖曳多姿,美不勝收。如把杜勒斯叫做“美國老爺”,說他“愛管閑事”,想從國共兩黨的曆史糾紛中間“插進一隻手來”。說世界上一切帝國主義分子“都沒有良心”等。如此美文,千古難得,在世界上引起極大反響,也就在情理之中了。語言藝術應該追求的意境,無論什麼文字,隻要打算流傳久遠的,隻要希望別人愛看的,隻要有一點審美情致的,都應該如此。那種以為學術文字就應該幹巴巴,即使沒有半點味道,也絕不失其價值的理論,多少有點書呆子氣。
(五)語言藝術與人民大眾
有人說文學是語言的藝術,信哉斯言也。而人民大眾的語言,是文學語言的母親,這一點也許更重要。注重語言的社會群體的層次影響,至少應該考慮三個因素。第一,民間語言的作用。第二,語言藝術家的作用。第三,社會語言環境。所謂語言環境,簡而言之,就是社會語言的一般水平和發展趨向。各民族的語言應該說都有自己的長處和特點,否則為什麼能夠曆久而不衰,在世界語言的大
森林中得到一席之地呢?各國有見識的語言藝術家,對於本民族的語言無不充滿了熱愛;而開明的政府和領導者,無不把語言建設作為社會進步的一個重要的因素和動力。秦始皇書同文,的的確確是千古偉業之一。所以外國人學韓語容易,而真正懂漢語就比較困難了。中國有五大語係,中國人自己交談彼此之間尚且弄不明白,請外國人聽江浙話,聽閩南語,簡直等於又結識了一個新的民族。然而文字是通的,統一的文字,文字發音雖然大有區別,而書麵語言的意思卻絕對毫厘不差。中華民族始終統一而不分裂,統一文字也有著重大的功勞。英國有一位有趣的詩人與翻譯家叫理查?加路的,寫過一本書叫做《論英國語言之優勝書簡》,對於本民族語言推崇倍至,大有天下文章之美皆備於我的味道,雖然不免自吹自擂之嫌,而對於別國語言的缺點卻看得很準,對本民族語言的愛護和強烈的自尊心倒也討人喜歡。雖然話說得有點過火,也算不失一種傻乎乎的可愛勁兒。他說:“夫意大利語,悅人而乏筋骨,悠靜之流水也;法蘭西語以精美聞,而纖巧太過,有如婦人之絕少啟齒者,懼損容也;西班牙語雅有威儀,然而腴甚,詞尾‘O’音重疊過多,且陰森有類劇中鬼魅,見而生怖;荷蘭語剛健有力,然亦粗鄙,與人以斲斲想向之感。今吾人於借用它國詞彙之際,而還意語以輔音之強勁,法語以音響之充實,西語以詞尾之變化,荷語以元音之雅馴,直如蜂類之啜蜜,吮其精妙而遺其雜質,如是,質實而重之以雅觀,充盈而益之以精致,愜當而不見匱乏,流暢而又莊矜。一國語言音響之閎富若此而謂之不美者,不可能也。”然一國之語言盡善盡美若此者,豈可能乎?如果英語真的達到了那種境界,那麼,樂極生悲,則垂垂老矣。因為盡善盡美的東西,就是不能發展的內容,而不能發展的內容,豈非極近死期。中國語言非常豐富,各民族語言如百花爭豔,各盡其妙。以漢語為例,曆史之悠久,音節之鏗鏘,聲調之訓雅,藝術作品之豐富,比之任何一個民族的語言也毫不愧色。就是和加路先生特別推崇的英劇比較或許尚有過之。隻看使用漢語的人數,就遠比英語為勝。“據語言學家統計,曆史上各地居民使用過的語言,一共有5651種,其中的1400種,現在已經沒有人再使用。在世界現存的四千多種語言中,有些,使用人數很多;有些,使用人數很少。最少的,隻有一千幾百人在使用。這四千多種語言中,3/4以上還沒有文字。而漢語,使人的人數多達10億以上,雄踞世界的首席。在世界許多地方都可能聽到的英語,經常使用的人數實際上不過是四億罷了。”漢語的藝術作品,雄博宏富,不論哪一種體裁的作品,都有恒古長存的藝術精華。史學有班、馬之巨作,詩人有屈、陶、李、杜之篇章,散文有韓、柳、歐、蘇之瑰寶,古典小說又“四大名著”以行世,其他還有賦、書、詞、曲、銘、諫、奏議、對聯、俚曲等,凡有人群的地方,大約多是漢人的足跡;凡有漢人的地方,必有漢語的聲音;凡有漢語的地方,必有漢族的文化;凡有漢文化的地方,必有漢文藝術和傳播者和擁戴人。這個事實恐怕任何一個能夠公正地看待現實和曆史的人都是無法否認也無需否認的。當然,漢語的發展,需要與其他語種相互學習與交流。魯迅與反對者論辯的時候,曾靜對外來詞這個題目作了一篇好文章。他認為,接受外來詞是非常必要的,隻要胸襟博大,謙虛自信,與其他民族平等地進行交流和學習,才能使漢族語言和文化真正健康地發展,並且日益發揚光大起來。
漢語當然也有自己的短處,最明顯的也是近代以來倍受攻許的就是那個方塊字。寫方塊字確實不容易,就是實行改革的地方,沒有兩年時間,要把三千個常用漢字學會,簡直都是不可能的。有的甚至需要三年、四年,就是學會了常用字,看一些文章,因為字不認識而歪眉斜眼的也著實不少。《康熙字典》收字八萬有餘,中國有哪一位學者盡是無遺,成為地地道道的活字典呢?當然不能說一個也沒有,但是確實不多。所以,魯迅先生曾認定了方塊字是一個“死症”。但是,隨著電子計算機技術的發展和應用,放佛也產生了一些新的看法。漢字在某些方麵竟然一改舊時尷尬麵皮,好像有了獲得新的榮譽的好時機。但究竟如何,還有待實踐,可能性恐怕不能排除。因為萊布尼茲曾經認為,《周易》很有意思,八卦之說,合乎二進位製的電腦計算方法,報上雖有不同意見,但大方向還是肯定的。《周易》這些妙用,文王在天之靈也沒有想到吧。漢字是否也有這樣露臉的機會,隻有實踐看著了。但現行漢字太繁,雖然經過50年代文字改革的大革命,畢竟還是革之不易。漢字作為一種實際工具和特殊的造型藝術,輕易的不負責任的胡亂簡化,當然也很不好。現在看來,一要繼續改革,二要慎重對待,還是比較合理的方針。而在對漢字的認識上,應該糾正那種一無是處的看法。應該說,漢字是一種曆史悠久極為優秀的民族文化的組成部分,它在今後的相當曆史時期內,還將繼續發揮其莫大的作用。或許有一天,返老還童,另有他知,也是說不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