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江湖俠骨已無多——中國的遊俠精神到西漢為什麼沒落(3 / 3)

俠有的也是士人,但他們與普通的士人不同,靠自己的努力,充分實現自己,當然不能說毫無個人的考慮,畢竟還是傳統對他們起的作用為多。這樣,還不習慣大一統的士人,特別是那些受到傷害的司馬遷之類的士人,對遊俠是充滿了敬意和企慕的。蟄伏民間的士人、豪強等都希望俠能有更大聲望,領袖群倫,這在社會上形成了一種心理期待,司馬遷的《遊俠列傳》對遊俠熱情讚美歌頌正反映了這種心理期待。

正統人士如班固等不僅對遊俠是持批評和否定態度的,而且對司馬遷關於遊俠的觀點是“退處士而進奸雄”“賤守節而貴俗功”,其理由就是遊俠破壞秩序,這是大惡,怎麼能僅據其一點小善而讚美他們呢?如果秩序是像他們想象的“百官有司奉法承令,以修所職,失職有誅,侵官有罰。夫然,故上下相順,而庶事理焉”那樣井井有條,社會矛盾大多能得到合理的解決,人們也許能夠安於既定的秩序,平安地度日。可是現實不是那樣,生活在備受古今人讚美漢武帝時期的司馬遷也不感到幸福。所以他感慨自己是“況以中材而涉亂世之末流乎?其遇害何可勝道哉”。因此,那些拯人危難,不居功,不望報的遊俠自然就受到人們的尊敬和愛戴。這是統治者最感恐懼和憤怒的。

四、遵守秩序就是一切——俠風泯滅

漢武帝是個雄才大略的皇帝,他對外開疆拓土,對內加強皇帝專權,當然不能容忍遊俠這一類民間領袖存在。他對遊俠毫不手軟,嚴厲打擊。在意識形態上,漢武帝實施“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政策,既不搞法家極端主義,也不像漢初的“無為而治”,休養生息。士人追捧遊俠的風氣漸漸平息,皇權專製製度日漸完善,武帝以後,平民遊俠幹預公共事務的情狀基本消失。士大夫終於弄明白,在“權出一孔”時,榮辱升沉,皆是皇權之賜。因此大多進入犬儒狀態,最多也就是發點牢騷而已。連牢騷滿腹的揚雄也攻擊遊俠是:“竊國靈也(國家權柄”。《法言》)因為揚雄雖不得誌,但畢竟還是在朝堂啊。

東漢初,當班固寫《漢書.遊俠傳》已經完全沒有了司馬遷謳歌遊俠的興味。在他看來遊俠人品再高也是破壞社會秩序,就衝這一點就該討伐。因此他不僅批評《遊俠列傳》所寫的遊俠,而且批評司馬遷背離大道,宣揚、歌頌遊俠。不過班固在郭解之後還是補寫了一些“俠”,然而這時的俠與漢初朱家、劇孟、郭解迥然不同了。他們都做過吏或官,有的還被封侯。他們有點權了,但拯人危難不見了,抗上與反主流不見了,平和謙卑不見了。隻有一點還類似原來的遊俠,那就是長於交際,有人追隨,仿佛遊俠隻有這一個特征了。隻有這一點還能把他們從謹小慎微的官僚群中識別出來。

《漢書.遊俠傳》前部分照抄《史記.遊俠列傳》,後一部分又增加了萬章、樓護、陳遵、原涉四人。這四位俠都生活在漢武帝打壓遊俠之後,充分展示西漢中後期俠者特點。如萬章本是京兆尹(首都長安市長)下管門房的,可是他隨從京兆尹上朝時“侍中諸侯貴人爭欲揖章,莫與京兆尹言者”。朝中貴人看重萬章忽略了他的主人,可見萬章在長安交遊的廣泛及聲望之高。後來“王尊為京兆尹,捕擊豪俠”,殺了萬章。樓護出身醫者之門,與父親以醫術遊長安,因能說會道,受貴人喜愛,改行學經傳,“為京兆吏數年,甚得名譽”。樓護是個八麵玲瓏的人,這與司馬遷筆下的性格堅韌、口齒木訥的遊俠根本不同。王莽家五人封侯,互爭名望高低,長安賓客填滿了五侯之門,但他們各有厚薄,唯有樓護能言善辯,誰也不得罪,五家通吃(這多麼像韋小寶幾乎得到王家五侯一致喜愛。樓護母親去世時,送葬的貴人專車就有兩三千輛之多。“以至街坊鄰居編了歌樓君卿出喪,五侯貴人來幫忙。”可見其派頭。說好聽點,這是鄉願;難聽點,就是戲子。樓護唯一讓後世津津樂道的就是一道名肴一一五侯鯖。這是他的創造。樓護並非名廚,他發明這道菜也是沾了五侯的光。他與五家都有交情,五侯常給他送些本家獨創的肴饌,樓護把它們合在一起,味道變得更美,驚倒世人,人們稱為五侯鯖。

王莽專政時,其子王宇與其妻兄呂寬要勸諫王莽不要太過,在家門上塗血,後來被王莽發現,怒極,殺其子,呂寬逃走。樓護此時為廣漢太守。因為與呂寬父親是朋友,呂寬逃到他那裏避難,樓護把他逮捕交給王莽,莽很高興,封樓護為“封息鄉侯,列於九卿”。這還是俠嗎?樓護一生是一帆風順的。

陳遵是中國詩史上的名人,他的兩件事經常被用來做典故,“一是好酒,酒肉相屬,晝夜呼號;二是好客每大飲,賓客滿堂,輒關門,取客車轄投井中”。弄得有急事的客人狼狽不堪。其一生並沒有扶危救困的行為,他與俠類似的地方就是好客,而且逮住客人就不讓走,車騎滿門。

原涉處在漢末亂世,皇權專製衰微。他不像陳遵,隻是讓客人陪他喝酒,他的賓客往往是他報仇殺人的打手,原涉睚眥必報,殺人很多。此時王莽已經窮途末路,沒有能力打壓他了。不過最終原涉還是被更始帝部下申屠建送上了刑場。

班固筆下的這些俠者多是精於牟取利益之輩,在太史公看來無非就是“朋黨宗強比周,設財役貧,豪暴侵淩孤弱,恣欲自快”,讓真正的遊俠感到醜陋的人。把這些人與朱家、劇孟、郭解等量齊觀,正是司馬遷所悲哀的:“餘悲世俗不察其意,而猥以朱家、郭解等令與暴豪之徒同類而共笑之也。”這倒不是班固之“不察”,因為在班固看來,他處在“故上下相順,而庶事理焉”的時期,強調秩序是十分必要的,俠與秩序為敵,自然是罪不容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