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5.從“不怕鬼”到“不怕兔”(1 / 2)

收拾房間時發現了1999年中國社科院文學研究所重新編定的《不怕鬼的故事》。這本書是文學所的驕傲,係奉毛主席、黨中央之命而編選。1959年春季,中央下達任務,主編為當時的所長何其芳先生,許多老先生參與指導如錢鍾書、俞平伯、餘冠英、孫楷第先生等(這些老一代名流都已歸道山),負責具體編寫的是當時被稱為“中青年同誌”的喬象鍾、胡念貽、曹道衡、鄧紹基等先生(現在有的謝世,有的早已退休)等。從這些列名人士來看,用當下流行的廣告語來說是“陣容極其豪華”了。1959年夏天,《不怕鬼的故事》編寫基本完成,毛在中央會議上印發了其中的一些篇章,供與會人員參考。嗣後,又指示在初編的稿子的基礎上,加以精選和補充,由何其芳撰寫序文,公開出版。序文寫好後,毛兩度召見何其芳,當麵指導,親自修改序文(何曾滿懷激情著文記其事),修改原件一度收藏在文學所,這是文學所的珍藏。

《不怕鬼的故事》於1961年1月24日完成,毛主席又作批示,要求2月份出書“何序”要在《人民日報》《紅旗》上發表,序文的英文稿要在《北京周報》上發表。這種出版速度在當時是大躍進的速度;其推出方式,也極富聲勢,這是非常符合現代的商業出版原則的,不同的是,現在出版商是為了錢,那時主持者是為了政治。

有趣的是,當年那麼重要,經由偉大領袖修改的“何序”,在1999年重版《不怕鬼的故事》時被刪去了,為什麼?我想原序太政治化了,過度強調編選的政治目的了(當時不強調可不行),現在有些不合時宜了。序文有一半以上的文字是談如何“在戰略上藐視敵人,在戰術上重視敵人”和號召讀者與“國際帝國主義及其在各國的走狗,現代修正主義,嚴重的天災,一部分沒有改造好的地主階級分子資產階級分子”作鬥爭的。語言枯燥,質木無文,真不能想象這是一度被視為“唯美主義”的何其芳寫的。文中所說的道理現今肯定也是不適宜了,可是在20世紀60年代初,這本書是跨政治、曆史、文學諸多領域的最重要的出版物之一。凡是與此書宗旨不合,或徑唱對台戲者,絕對不會有好下場的。最可悲的是那些並無意與其違拗,竟被認為是違拗,甚至被視為挑戰或進攻的,釀成潑天大禍,造成千古奇冤的,也不乏其例,孟超的《李慧娘》就是最突出、最冤枉的一個。

從傳統來看,談鬼說狐,本是文人雅事。蘇東坡貶到黃州,成了“犯官”,靠邊站了,沒事幹,一肚皮的牢騷,他就請人談鬼,主客各得其樂。清代詩人王士稹為蒲鬆齡題《聊齋誌異》也有“姑妄言之姑聽之,豆棚瓜架雨如絲。料應厭作人間語,愛聽秋墳鬼唱詩”的詩句。這裏不僅表彰蒲鬆齡愛說“鬼話”,也有“夫子自道”之意。其中不能說沒有牢騷,但大都無關宏旨,無非是文人困境的一種自我紓解罷了,自古統治者一般不管這等閑事。

然而,自《不怕鬼的故事》出來不久,宣傳部門的管理範圍擴大到“鬼”。例如《李慧娘》是寫南宋末年奸臣賈似道私生活淫亂,在西湖殘害了想爭取愛情自由的寵姬李慧娘,結果李慧娘化作厲鬼向賈複了仇。按說這套程式非常符合建國以來所倡導的壓迫、反抗、複仇一套鬥爭理論的。不知道為什麼它首先受到懷疑和打壓。最初孟超的老朋友廖沫沙還化名“繁星”寫了一篇雜文《有鬼無害論》,發在《北京晚報》上,為《李慧娘》辯護,並對鬼戲表示支持。於是,廖就成了孟超的“共犯文革”哄起後,廖沫沙青出於藍,又名列“三家村”“黑店”之中,幾乎人人皆知,孟超則瞠乎其後了。

現在仍然記得,初讀這篇文章時的情景。當時我正讀中文係大二,尚屬不知鬥爭內幕的大學生,心想“戲中有鬼,不是很經常的事情嗎?怎麼也要做個問題來辯解呢?”北京京劇團演的包公戲《探陰山》,中國京劇院演的《筏子都》,北昆演的關漢卿的《竇娥冤》《鍾馗嫁妹》,正在熱播的洋鬼戲《王子複仇記》《鬼魂西行》不都受到廣大觀眾歡迎嗎?不都是非“鬼”不成戲嗎?我覺得戲中有鬼神出場不僅是個正常現象,而且是個不可或缺的戲劇程式。過去梨園行中就有“戲不夠,神來湊”的諺語。其中的“神”是包括“鬼”的。有鬼算什麼問題?還要寫篇文章為之辯護!這隻是熟悉戲劇的一般觀眾的看法,當然不會有政治家們的深謀遠慮。

真是沒想到,當時也不知道1963年中共中央批轉文化部黨組《關於停演“鬼戲”的請示報告》,使鬼戲“永遠”告別了舞台。這個文件痛心疾首地說“‘鬼戲’的演出,加深了人們的迷信觀念,助長了迷信活動,戕害了少年兒童的心靈,妨礙了群眾社會主義覺悟的提高。而反革命分子和反動會道門也就利用群眾的迷信進行活動。這種情況已經引起不少幹部和群眾的不滿,提出了責難和批評”。既然“鬼魂”如此可怕,甚至,事關江山大計,當然不能讓它再現於世。那麼如何看待《不怕鬼的故事》呢?按說,它不能懷疑,是偉大領袖親自手定的。然而其中也有“鬼”啊。而且“不怕鬼的故事”這個命題本身,就確定了人間是有鬼的,如果“鬼”不存在,或者被掃蕩殆盡了,還有什麼怕不怕的問題?還要用這本書教育群眾嗎?這個道理至為簡單,當時就是沒有人敢講,也許就是有人講了也沒有人知道,一切都消弭於無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