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6.聶紺弩詩與舊體詩的命運(1 / 3)

今年《聶紺弩舊體詩全編》出版了,皇皇三巨冊,裝幀樸素、精美、大方。出版者跟我談起:“有朋友說,印2000套,就當做件好事吧。我大膽印了5000套,沒想到很快就發完了。而且在深圳還被評為‘2009年度十大好書’。真是很意外。”聶老的集子能賣五千一萬,我倒不奇怪,我覺得聶詩起碼有幾十萬的讀者。讓我驚訝的是作為舊體詩集,在30年中竟能印了七八版之多,一位非親非故的研究者,自己出錢出力為注釋聶詩辛勤工作二十餘年。這在商業大潮覆蓋一切的時代真是極其罕有的事件。

一、舊體詩還算文學作品嗎

60年前,社會轉型,許多舊時代的東西都麵臨著檢驗,特別是在意識形態領域。一些舊文學形式被否定了,舊體詩也是這樣。就我所見過的1957年以前的文學刊物上沒有發表舊體詩的,知識界絕大多數人認為舊體詩已經壽終正寢,從而把它排除出文學作品之外。當然,老人寫舊體詩的還有,最近我的一位老學長,為他的祖父編訂詩集,名為《劫餘堂詩集》,請我幫助校訂一下,然後自費印刷幾百部,以贈親友,可以算作一例。老人寫舊體詩,因為其自幼所受的舊式教育中就有對對子和寫詩這一課。舊時代社會生活中寫詩又是有教養階層裏必不可少一種社交活動方式。到了新社會,有些老人借此攄胸臆,除煩悶,按說也是一種文學表達。但就當時主流輿論來看,這不過是一種文字遊戲罷了。

1957年,毛澤東在《詩刊》上發表了他的舊體詩詞和給《詩刊》主編臧克家的信,上述的情況才有所改變。然而許多人還是認為隻有毛主席的舊體詩是詩,是了不起的文學作品,但這也隻是個特例。因此舊體詩在文學領域一直是“妾身未分明”的。比如,在我工作的中國社科院文學研究所,在詩歌史研究中從古代到近代不要說一流大家的作品,就是三四流的詩人也有人關注;而現當代詩歌史的舊體詩的研究幾乎是零,沒有什麼人關心。1957年以後,報刊上雖然偶爾也有舊體詩詞了,但作者多是高官,或民主黨派中的上層人士,即使偶有知識分子的作品(如蘇步青、夏承燾、高亨等)出現,那是一種很高的政治待遇。不是什麼人都能發舊體詩的。我沒有見過一般作者的舊體詩出現在報刊上。編訂出版舊體詩集更是一種極特殊的事情。最初隻有毛主席出版了《毛主席詩詞》,後來朱老總出版了《朱德詩集》。這件事到了“文革”當中幾乎成了朱老總的一條“罪狀”,1966年年底文化界造反派批判說:毛主席出了詩集,你也出版詩集,簡直是與毛主席分庭抗禮,平起平坐。當時我看了這種荒謬批評就想,連賀敬之、郭小川都能出版自己的詩集,為什麼朱老總不行呢?後來我才明白了,新詩隻是文學創作,舊體詩則是政治待遇。舊體詩集不是誰都能出的。

70年代末聶詩出現了,先是以手抄本的形式在少數喜歡舊體詩的人們中流傳,隻讀過幾首,經30年而不忘的就是“文章信口雌黃易,運動椎心坦白難”現在的印本是“思想椎心坦白難”。後來,《散宜生詩》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公開出版,而且胡喬木作序,這似乎是有點標誌性的,舊體詩終於被主流社會承認是文學作品,聶老以詩人的身份登上文壇了。

什麼是文學?50年代文藝理論受蘇聯影響,特別強調文學的特質是“形象性”,特別是人物形象(這個理論與俄國文學以敘事性作品為多有關),沒有形象便被趕出文學大門之外。這樣古代許多優美的詩文比如賈誼的《過秦論》、李密的《陳情表》、諸葛亮的《出師表》,有什麼人物形象?“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遊。”“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有什麼形象?這些都麵臨著又被趕出文學之虞。為了解決這個問題,有些文論家曲為之說。他們認為古代一些抒情詩、寫情散文、議論文雖然其中沒有寫到形象,但通過抒情、寫情、議論,塑造作者本人的形象。我覺得中國傳統文學有自己的特點,不能用蘇俄理論的帽子,來套中國傳統文學的腦袋。傳統文學特別重視文詞,好的文學作品就在於如何用巧妙的文詞寫出犁然有當於讀者之心的情、景、事。宋代詩人梅堯臣說:“詩家雖率意,而造語亦難。若意新語工,得前人所未道者,斯為善也。必能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於言外,然後為至矣。歐陽修《六一詩話》”清初學者毛奇齡曾說:“文無古今,隻在情事切當,善入人意而不涉凡近,便是能事。金埴《不下帶編》卷2”這兩段話把情、景、事全說到了,關鍵在於能夠“切當”。能夠把所寫之情、景、事寫得曲盡其妙,人們讀了,覺得於我心有戚戚焉,這就是成功的文學作品。再高級的就是能做到“不涉凡近”與“前人所未道”,立意高遠,又有一定的創新性。有了這幾點,文學之事畢矣無論古還是今,無論是什麼體裁都是好作品。

二、懸紺弩詩的文學性

聶老的詩算不算文學,這在喜歡舊體詩的人看來是不成問題的。可是在一些研究者看來,你們是嗜痂成癖,把一些文字遊戲稱做文學,所以還要一辯。

先從寫“情、景、事”說起。聶集有《蕭軍枉過》,前四句“剝啄驚回午夢魂,開門猛訝爾蕭軍。老朋友喜今朝見,大躍進來何處存?”沒有經過“大躍進”和不了解蕭軍,難知此詩之妙。大躍進是全民動員、無遠弗屆的群眾運動,那是個群眾都發動起來的時代;而蕭軍又是極有個性,很難從眾的、特立獨行的人物。他很少能跟著別人的指揮棒轉。聶翁與蕭老很長時間不見了,雖然不見得天天想念,但每一念及,就不免會為老朋友擔心。他能挺過這樣聲勢浩大的“群眾運動”嗎?可是突然老朋友就站在自己麵前了,於是,“大躍進來何處存”便脫口而出。兩位曆經滄桑個性獨立的老朋友亦喜亦悲的場景定格在讀者麵前。這種場麵過去沒有人寫過,我想即使是新詩也未必能描繪得如此生動。

聶翁在六七十年代兩度坐監獄,但他的作品沒有著意刻畫監獄生活,但他寫了許多監獄中人,展示監獄的眾生相。聶翁第二次人監已是七十老翁,被判的是無期徒刑,然而他的詩中卻對那些由於各種原因入獄的犯人充滿了悲憫和同情。

武鬥文爭事巳非,又挑蟋蟀鬥'蛛蜚。晨風凜凜鉛絲網,暮雨蕭疏鐵板扉。二十歲人天不管,兩三裏路夢難歸。班房不是紅梅閣,哪有鶯聲唱放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