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擺放的是三大本《聶紺弩舊體詩全編》(注解集評),裝幀樸素大方,令人賞心悅目。大陸自人民文學出版社20世紀80年代出版的《散宜生詩》到學林出版社的《聶紺弩詩全編》,到“全編”的“增補本”,再到這“舊體詩全編”,從戔戔一小冊到多達百萬字巨編,聶紺弩先生的舊體詩在30年裏出版了七八次之多。這對寫作舊體詩的今人來說是個異數。除了魯迅先生之外,似乎再無第二位。然而這不令我感到意外,70年代末讀傳抄的聶紺弩詩給我的震撼至今仍然記得,第一次感到舊體詩還可以這樣寫,這是一種新境界的舊體詩,被許多熱愛舊體詩的讀者追捧是必然的。後來《散宜生詩》出版,作者卻因此集被譽為是“思想改造可得一百分”,倒讓我大跌眼鏡。
聶紺弩詩有許多佳句既令人一讀難忘,又值得反複咀嚼:“文章信口雌黃易,思想椎心坦白難”;“老頭能有年輕腳,天下當無不種田”;“請看天上九頭鳥,化作田間三腳貓”;“奇文一篇阿Q傳,廣廈千間K字樓”;“青眼高歌望吾子,紅心大幹管他媽”;“好夢千場猶恨少,相思一寸也該灰”……可是讀聶詩有兩個困難,一是作者對自己的舊詩最初不甚珍愛,沒有有意識地編輯保留,遂作遂棄;再加上政治環境惡劣,因文字致罪者比比皆是,親朋好友都勸其焚毀丟棄,《散宜生詩》失載太多,需要輯逸;另一難點是聶詩用典多,特別是用今典多,這其中還包括詩中所涉及的今人,這些都是沒有現成的工具書可查的。因此,作為喜愛聶詩的讀者應該特別感謝侯井天先生傾20年之心力完成的《聶紺弩舊體詩全編》。
《南方周末》的劉小磊先生對我說:“侯井天先生真是一位義士,是位有古人之風的山東義士。”我讚成這個說法。什麼是義士?就是認準了合乎“義”的事情,不計功利得失不計臧否毀譽一往直前地去幹。北京廣渠門內袁崇煥墓守墓人佘家,為銜冤負屈而死的民族英雄守墓380年,曆經17代。這一代守墓人佘幼芝說“不為別的,就為忠義兩字。”這就是義士。侯先生與聶紺弩非親非故,隻是在20年前的1959年1月25日夜晚借住《北大荒文藝》編輯部時,與聶紺弩先生有過一麵之雅,也僅僅是彼此通了姓名,此後再無交誼。1986年,聶先生去世之後三個月,侯先生讀了他的遺著《散宜生詩》,突然感到自己“在心靈上和他熟識起來,想更深地了解他,並且發願讓更多的人了解他見侯的《注聶心路》”。“發願”是個佛教詞彙,比發誓更重一些,侯先生這樣說正是表明他要生死以之的決心。侯先生退休後家居濟南,為了收集和注解聶詩,這位年屆古稀的老翁奔走於京濟之間。他訪問聶先生的親朋好友,也打探與聶先生有過各種關係的人物,如同“文化大革命”中的內査外調,如同偵探破案對聶紺弩其人、其詩做了全麵的考察。因為聶翁的價值不僅在於他的舊體詩,紺弩的一生,特別是自50年代以來的遭遇及其思想情感的變遷有著極其豐富的內涵,能夠引發人們多方麵的思考,這些不是能用自古以來直而遭譖,忠而獲咎的陳腐老套能解釋通的。侯先生的努力為研究者提供了豐富的資料。
聶先生生前出版的最後一版《散宜生詩注》隻收錄聶詩262首,而到了這個“全編”增加一倍以上——640首。發掘出許多超過《北荒草》(詩詞界一般認為聶集中以北大荒詩寫得最好)的佳作。他為聶詩重新編年、考證其中涉及的人物和事件。在“尋人”和“查事”上侯先生用力猶勤,打電話,寫信,親自跑上門調查,向有關單位求證,向街道辦事處、居民委員會找線索,向鄰居街坊打聽,有時還請一些老朋友協助調查,總之他調動了一切能夠用的手段。這樣一些本來已經被曆史的颶風掃蕩得無影無蹤往事前塵因為偶與聶翁發生了點關係,就會被侯先生千方百計追蹤到,並細細考察一番。許多人,許多事我們以為過去了,不值一提了,不值得回憶了,可是當侯先生把他們翻騰出來,展現在我們麵前時,我們驚呆了。時間洪流衝走的不僅僅是泥沙,還有許許多多閃光的東西。“全編”《注聶心路.後記》簡述注者“編集”“尋人”和“查事”的過程,其中所展現的世相正像有的學者所說真如社會風情史,使我們看到許多聶詩以外的東西(例如1957年反右後,都有什麼人被送到北大荒勞改,以及“文革”中監獄情景等這可能也非侯先生原意,然而,尋求的過程常常大於尋求的目的。
聶老交際廣泛(這是上一代知識人的一個重要特征朋友也是各種各樣,不拘一格。因此,聶詩中所涉及人物也極複雜,上起國家要員,下至平民百姓,以至“五類分子”,監牢罪犯都有。有位名叫包於軌的,聶有兩詩涉及他。一是《解晉途中與包於軌同銬,戲贈》;一是《挽包於軌》。
讀者從詩題中就會感受到他與聶老的關係是不尋常的,為此,他創造了一個詞彙以表達與眾不同的社會關係——“同銬”。這兩位七十老翁被人家用一副手銬銬著,從北京解送山西。“上有天知公道否,下無人溺死灰耶?相倚相靠相狼狽,掣肘偕行一笑‘哈’”他們控訴天道懵懵,擔心小人的恃權侮辱,又用搞笑互相安慰。這個被社會、被世人看做“殘渣餘孽”的包於軌,在聶老的心目中卻是能夠談得來的共同患難者。那時社會上都不能傾心相談,方成先生有幅《談心》的漫畫,畫的是兩個戴口罩者互相談心,他們互相防備,隻能說些“形勢大好”“全麵專政”一類套話,這就是那時的世態。不意囹圄之中卻能與不說人話(世間所說的“形勢大好”“全麵專政”一類)、愛說“鬼話牛鬼蛇神話”的邂逅,因此,在《挽包於軌》中有“人生七十號間逢”,大有相見恨晚之意。就憑這些描寫,我們就想知道包於軌是什麼人,到底是怎樣一個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