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先生查此人,從1987年5月,詢問紺弩夫人,到1989年10月,包於軌之子包玫給他複信,詳述其父生平,用了兩年多的時間,發了數十封信,涉及北京文史館、鞍鋼、安徽涇縣地方誌編纂委員會。後來從北京文化人康殷先生處得知包於軌是位書法家,曾教過李苦禪之子李燕和範曾。侯又給範和李燕寫信,範未複,李燕複信說,包於軌有外孫女包華在京,有子在石家莊。最後通過包華知道了包玫的具體地址,與包玫聯係上,這才得知包於軌為紹興人,民國間畢業於天津水產學校,在鞍鋼當過管理師,曾被工藝美術學院聘為書法教師。“文革”前,他在王府井舉辦過個人的書法展覽,有較深的書法、詩詞造詣,尤長於對聯。經過如此多的曲折,對包於軌才有個初步了解。古往今來,有才有識而被淹沒者,不知凡幾,包於軌有幸被寫入聶詩之中,更慶幸有侯先生的努力追尋,使讀聶詩者知道聶翁還有這樣一位患難知己。昔日蘇東坡讀杜甫詩“黃四娘家花滿蹊”,曾感慨地說:“昔者齊魯有大臣,史失其名,黃四娘獨何人哉!乃托於詩以不朽,可使覽者一笑。”讀聶詩而知包於軌事,足以使讀者一哭。
二
聶翁的作品經常使用詼諧的口吻,經常寫到“笑”,與包於軌“同銬”,兩個老頭,步伐不協調,跌來撞去,也是“掣肘偕行一笑‘哈’”,然而,讀到這裏很難笑得起來。聶詩中的許多“笑”都屬於這類。
聶詩的價值在哪裏呢?難道就因為《北荒草》中的一些作品反映了聶老積極思想改造的成果,並被打了100分就有價值嗎?記得50年代初,知識界許多人認為舊體詩已經壽終正寢,從而把它排除出文學作品之外,文學雜誌也沒有發表舊體詩的地方。
70年代末聶詩出現了,震撼了文壇,噢,原來舊詩還有如此強的表現力!還能抒發那樣深沉複雜細膩的感情,還能有聲有色地、生動地描繪各種文學形象。這是大多數文學研究者所沒有想象到的。例如《周婆來探後回京》:
行李一肩強自挑,日光如水水如刀。請看天上九頭鳥,化作田間三腳貓。此後定難窗再鐵,何時重以鵲為橋。攜將冰雪回京去,老了十年為探牢。
短短56個字,其內容之豐富,恐怕是千字散文也難以做到的。聶翁劃右派到北大荒勞改之後,又因不慎將居住的茅草房點燃,被公安局當做縱火犯抓了起了。這件事鬧到北京,當時文藝界領導,也是紺弩的老相識夏衍對周總理說:“紺弩這人,不聽話,胡說些話,都有可能,但放火是絕對不可能的。”遠在千裏之外的紺弩,燒了一間價值不到30元的草房,這等細事竟然上達到總理那裏,老伴周穎經過了多少艱難的周旋,可以想見。周肯定在北京已經知道紺弩會被釋放的結局,所以才在北大荒最冷時候,千裏跋涉,去看望老頭。周穎也是五六十歲的老人了,冬日之陽,冰冷如水,而水割肌膚,鋒利如刀,在一片淒涼慘淡之中,老妻又肩挑行李離去了,真如孟薑女一樣……這是一幕多麼辛酸的場景,然而聶翁好像沒心沒肺一樣,還在開玩笑。你看,我這精明到家、號稱九頭鳥的湖北佬,一到北大荒的土地上,居然成了什麼也不會的三腳貓了。這一聯寫得好,既搞笑,又痛楚,但它不單是想逗老妻一樂,也是一種解釋,向她說明我為什麼如此不幸。“此後定難窗再鐵”,這已經近於發誓了,保證不會有類似的事情發生,不會“二進宮”了(參照後來所發生之事,也是“一語成讖”,不過是“反讖”)。她走了,帶走的不是安慰,更非歡樂,甚至也不是希望,而是“冰雪”,難怪“老了十年為探牢”。一首規則嚴格的律體詩,聶翁不僅寫得中規中矩,而且把詩人的感激和內心痛楚、歉疚、心疼,而又無奈複雜的感情用表麵詼諧的詩句表達得淋漓盡致,就是用約束少的新詩也未必能傳達得如此細膩。
我們從聶詩中能夠讀出許多東西,不僅那些名言雋語使我們齒頰留香,而且使我們看到建國前30年的知識分子的命運史和心靈史,這些是需要專文來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