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摻水的行業》
這是老北京的風範,也符合喜劇表演的規則,就是自覺把自己放在低於觀眾的位置上,讓觀眾有一種優越感,這是構成笑的基礎。正像17世紀的英國哲學家霍布斯所說的笑的根源之一“就是突然發現自己的優越”。作者要是高高在上,以教訓人口吻說話,人們自然而然會產生斥拒感,怎麼能發笑?
2.正言若反敘述風格
夏先生寫到負麵的事物時,他不以批評的口吻出之,且看他如何敘述製造假幣:
今天有些人也有一番愛國的熱忱,想幫助台灣銀行做點事。也不要他們任何補助,完全自掏腰包,白白地義務勞動。費盡心機代他們印出鈔票來,既給銀行節省了印刷費,而且事成之後也不居功,連報告台銀一聲都沒有,也算“為善不欲人知”的了。正跟幫助國家的武器生產一般,在家裏做手槍一樣的義行可嘉。
這些善行雖不願人知,可是紙裏包不住火。一旦被警方發覺之後,國家也少不得要報答他們一番,請他們到“國立”“別墅”裏去休息幾年,天天免費招待,三餐不缺。四季衣服雖不太考究,可也還過得去。每天也有段活動時間,比古代鑄私錢的待遇強多了。
——《印偽鈔——為銀行白效勞》
敘述中處處是諷刺,但不以帶刺的語言出之,好像說平常話,因而越讀越覺得可笑。即使是批評,他也以幽默的形式表達,不給人難堪:
人若有名,會的事情也就多了。其實不是他自己會,而是別人認為他會。我也參加過才藝小姐選拔、烹任比賽,還有一位朋友開“曾德自助火鍋城”要我題匾。這倒令我異常得意,因為我的字從小學就得“丙”,終生未曾退步。
行文帶點自嘲,實際上是批評社會濫捧名人和名人不知自重。
3.奇異的聯想
從思維上來說,要想使人發笑,就要打破思維定式,因為作為審美主體的讀者在欣賞文藝作品時,不僅希望有求同性的愉悅,更歡迎那些意外的驚喜。這種聯想有如其友楊乃藩所說夏先生的第二個本領便是豐富的想象力。這種想象力使他能千變萬化,無中生有,化腐朽為神奇,把死的說成活的。這種想象力在他的文章中也處處充斥。由於這種想象力,使他的文章活潑、誇張、奇幻、有趣。一般人寫一件事,平鋪直敘,搜索枯腸,一二千字已經詞窮理拙,到了他手裏,就像吹棉花糖一樣,搖啊搖的,立刻膨脹起來。而且晶瑩剔透,澄澈無瑕,沒有一點勉強的痕跡。《蓋仙之蓋》)這樣的例子,俯拾皆是,夏先生自稱為“蓋”就是指由無窮無盡的奇異聯想化為滔滔不絕的言說。
《夏文端公訪問記》是介紹古代諡法的。古代貴族去世之後有“易名之典”,死者為尊,人死後不能再稱他本名了,根據死者的生平貢獻起個更好的名字稱呼他,這就叫“諡”。文中介紹清朝大員死後朝廷賜予諡號的規矩,例如,什麼人在諡號中能有“文”字(必須中過進士的)。什麼人諡號的第二字有“烈”“節”“湣必須死於國事”等。這上麵的文字,從分析幽默角度來看就是製造“思維定式”,使讀者沿著這個思路思考。此時文章突然一轉,說北平某街一所房子上“從天上射下一道紅光,於是全巷野狗齊吠,烏鴉齊噪”,據王道士說“天上文曲星下降”,降到夏善人家為子。當這位“文曲星”年暮之時“諡法之製早隨清室而亡。他怕百年之後,到了天上和古聖先賢相見之時,名片上少條諡法的官銜,不大光彩,所以隻好自己取了個諡法,叫做夏文端公”。這個“夏文端公”如果說的是作者自己的話,也夠奇特的了;但這個“夏文端公”還另有其人,作者要去訪問他,這裏夏先生把自己一分為二了。什麼是“文端公”諡號的本義?“文”字好解釋,大學畢業,與過去的“進士出身”相去無幾;妙的是關於“端”的釋義。古人也有諡“文端”的,但那個“端”是指端直、正直。而“夏文端公”解釋他這個“端”第一是“端書”,求學時的“端英文”書,“端中文”書端五線譜;第二端是到動物園工作,為獅子虎豹“端肉”;第三端是結了婚為老婆“端飯”“端菜”,生了孩子,為孩子“端便盆”;第四端是晚年自己的寫作。他稱這也是“一端而已”。古人說天下文章一大抄,現在連抄都不必,因為有了影印機“印出一疊,端起就走。端回了家,該剪的剪,該添的添,該譯的譯,拚拚湊湊;洋洋數千字”。最後總結說,有了這個“端”,一家人“總算一日三餐碗碗不空,端得起來而巳”。這種信馬由韁的寫法擺脫了散文做法所要求的起承轉合等規則,似乎是想到哪裏就寫到哪裏,酷似和老朋友漫無目的的聊天,沒有中心主題,七岔八岔,不定說到哪裏,從繪畫來說是“散點透視”。讀者讀這樣的文章十分輕鬆,並能領略聊天的快樂。
4.活潑快樂的敘事風格
聯想能力使夏先生的作品洋溢著活潑的、快樂的趣味。他的《魚樂軒記》是寫台風所造成災害的。房子上麵漏水,下麵管道出水,屋中主人狼狽可想,可是在作者筆下卻充滿了童趣。他還很會製造快樂。例如有一次,在京劇演講會上與名旦顧正秋打對台,顧、夏同時分別在兩個場地講京劇。如果平鋪直敘,不會有什麼出奇的。而夏先生突加一筆,說自己很不自信,怕自己的演講沒有人聽:
她(顧正秋)的號召力當然遠過於我,到時她的聽眾擠滿了,而我這兒隻來了一個人。我講好呢,還是不講好呢?講吧,萬一他去廁所時,我是跟著他講呢,還是獨自在台上傻等著呢?
——《閑居.閑話.閑書》
夏先生凸顯自己的尷尬,逗得大家一笑,但這種場景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最近飆紅的相聲演員郭德綱也說過早時演出也碰到過隻有一個觀眾的尷尬,這個觀眾的手機響了,他們的演出還得停下來讓他接聽電話。
從上麵所述可見夏元瑜的幽默是平和的、謙遜的,又是冷靜的、機智的。老蓋仙筆下的光怪陸離是智者眼中的大千世界。作者洞明世事,練達人情,讀老蓋仙的作品,不僅會笑,更能在笑中引發幾許思考。
附:
夏元瑜先生的父親夏曾佑。他是中國人自著的第一部曆史教科書——《中國古代史》的作者。
曾佑(1863—1924)字穗卿,號碎佛,筆名別士,浙江杭縣(今杭州)人。光緒十六年(1900⑷)進士,曾官禮部主事,安徽祁門知縣。夏曾佑與現代人所共知的名人如梁啟超、魯迅、陳寅恪都有過親密的交往。夏長於梁啟超十餘歲,但觀念很接近,常常相互爭論,交流思想。清末在北京時,有段時間內,夏、梁二人,幾乎天天見麵,見麵就爭論。梁啟超說“十次有九次我被穗卿屈服,我們大概總得到意見一致”。梁還說“穗卿是我少年做學問最有力的一位導師”。他倡導新學,還與梁啟超在上海創辦了《時務報》。夏曾佑還是“詩界革命”的倡導者之一。梁啟超曾說“吾嚐推公度(黃遵憲)、穗卿(夏曾佑)、觀雲為近世詩家三傑,此言其理想之深邃閎遠也。”然而,此時的“新詩”的“新”,雖然大多還隻是“頗喜撏捿新名詞以自表異”,然而,所謂新思想之來,最初就是借了“新名詞”“新概念”的,隻要這些“名詞”“概念”不填人傳統的腐朽思想,早晚會播散開的。
進入民國後,夏曾佑在教育部任社會教育司司長,魯迅是這個司的僉事,夏是魯迅的頂頭上司,平常交往很多,《魯迅日記》中1913年4月1曰記載:“午後同夏司長、齊壽山、戴蘆舲赴前青廠觀圖書分館新賃房。”魯迅不善於與官打交道,但與夏曾佑的關係似乎不錯,能夠互相交流。夏曾佑是位健談者(夏元瑜繼承了其父的特點其友黃遵憲有詩贈給夏曾佑說:“兼綜九流能說佛,旁通四鄰善談天;紅燈夜雨圍爐話,累我明朝似失眠。”能把學問說得娓娓動聽,使聽者忘倦,乃至失眠,可見其功力。夏曾佑與魯迅也很談得來,曾告訴魯迅說“宋以前女人尚是奴隸,宋以後男子全為奴隸,而女人乃成物件矣”。顯然這個觀點是得到魯迅認同的,此後他也發表過類似的意見。
相對陳寅恪來說夏曾佑屬於父執,陳要出國留學時去見夏,夏說,“出國讀書是件好事,可以多懂一種語言,多讀很多書。不像我自己隻懂中文,隻能看中文書。中文書都讀完了,做學問實在沒什麼長進”。夏曾佑以讀遍中國書自許,其實中國古籍有一二十萬種之多,窮畢生致力,也難讀遍,這隻是說古籍中輾轉相抄者多,有新發明者少。
夏曾佑的長子名夏元琛,中國第一代物理學家。民初蔡元培先生掌教北大時,文科長請的是人所共知的陳獨秀,理科長則是很少有人知道夏元琛。他是最早向人們傳授愛因斯坦相對論的學者。
夏曾佑的博學、健談,追逐新潮,常發驚世駭俗言論的作風在夏元瑜的身上都有反映,我們讀他的作品會感到其父對他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