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底,每個同學都輪流檢查了一遍,大多通過,每組都有一兩個通過特別困難的,這就要經過反複揭發批判,反複地認罪檢查,痛哭流涕,勉強通過。我也檢查了兩三小時,最後是小組不予置評,不說不通過,也陸不說通過,令我十分驚異。考慮自己的狀況,自覺不會順利通過,我作了遇到麻煩的準備,沒有想到“麻煩”沒來,這就像笑話中說的那隻應該落下來的靴子沒有落下來一樣,令人惴惴不安。更令我沒想到的是兩天之後,在禮堂開會,總支書記宣布,畢業鑒定勝利結束,從現在開始轉入對敵鬥爭階段,也就是清理“反動學生”階段。接著宣讀上麵說過的“清理反動學生”的文件,還宣布了劃“反動學生”的“標準”,主要是對“黨的領導、黨的政策和社會主義有攻擊性的言論”,對“三麵紅旗”和“反修鬥爭”有不滿。
這樣沒通過的同學自然被視為“反動學生”的候選者。中文係有十來人,其中我屬於最嚴重的,因為我的鑒定還沒有進人討論階段。果不其然,大會後,就勒令我單獨交代,派同學監視行動,不得擅自出人校門。經過一切政治運動都必須有的程序:自己交代,群眾揭發,寫認罪書,自我批判,最後宣布為“反動學生”,給予勞動考察3年的處分。全係、全院公開劃為“反動學生”的隻有我一個。程序少了一項,就是沒有讓我看“定案材料”,更沒有簽字。這個案件始終是一筆糊塗賬。中文係4個班,每個班還各有2個內定“反動學生”,這些人雖然都分配了工作,但“問題”寫在檔案裏文革中受到了更大的衝擊。
定“反動學生”後,不能畢業,隻發生活費(每月28元),先是在學院參加勞動,1965年1月4日被發往北京南口農場二分場勞動改造。
此後3年,共清理3次,來南口61人,分屬27個院校,年齡均在22~28歲之間,隻有3人30出頭。1966年各院校在“文革”初期揪出的“反動學生”被毛澤東一風吹了,高等院校黨委以及後來派去的工作組都被打倒,這一清理運動才告終止。
1963-1965年北京市清理出“反動學生”的大專院校有:
北京大學、中國科學技術大學、中央戲劇學院、中央財政金融學院、中央工藝美術學院、中國人民大學、北京航空學院、北京鋼鐵學院、北京外國語學院、北京郵電學院、北京鐵道學院、北京農業機械化學院、北京農業大學、北京礦業學院、北京鐵道學院、北京地質學院、北京化工學院、北京林業學院、北京外貿學院、中央民族學院、北京建築工業學院、北京電力學院、北京電影學院、北京師範大學、北京師範學院、河北北京師範學院、北京師範專科學校。北京石油學院清理出的“反動學生”,遣送的車輛到達後,才知道已改送大慶油田“勞動考察”,當時大慶油田開發急缺技術人才,沒有送到南口來。
這幾乎囊括了當時北京所有的有影響的高等院校,最奇怪和突出的是沒有清華大學的學生。傳說是兼任該校校長的高教部部長蔣南翔,事先知道了(並不讚成在高校中搞)要清理“反動學生”,在中央文件下達前把學生放走分配了;另一種說法是他搞過學生運動,對異類學生有一種本能的同情,所以放學生一馬。不管原因如何,“文化大革命”中這又成為了他的一條罪狀一一包庇“反動學生”。
三、“罪行”
清理“反動學生”的文件說這些學生“其對我的猖狂進攻的程度已經相當甚至超過反右鬥爭中的極右分子”是不公正的。除了個別公開上書的以外,絕大多數都是二三知己平常閑聊中揭發出來的,所謂“撿雞毛湊撣子”。或在清理思想時,誘導學生自己主動談出來,或互相揭發出來的,有的甚至是根據本人日記(正常的社會裏這種做法本身就是犯罪),或親朋好友的寫信請求學校對該學生幫助時而發掘出來的。這與反右時鳴放會上發言,或貼大字報而被抓住的問題是有差別的。也就是說這些言論不管正確與否都呈現於個人私生活中,這與在公共空間的表達有根本的區別。大多數隻是與當局想法不同,這是因思想獲罪的典型。
這些“反動學生”究竟如何“反動”,究竟犯了什麼法,被認定的是什麼罪行呢?大概分以下幾個方麵:
1.關於反修防修
1961年10月蘇共召開二十二大、中蘇分歧公開化,經毛澤東等中央政治局領導親自修改定稿,先是發表了《陶裏亞蒂同誌和我們的分歧》等七篇反修文章,舉起了國際反修的大旗。後來,為了批判蘇共中央1963年7月14日《給蘇聯全體共產黨員的公開信》,由《人民日報》《紅旗》編寫了九篇評論,批判蘇共的“修正主義”觀點,簡稱“九評”。“九評”涉及問題極多,如對其中任何問題有不同看法,都被視為彌天大罪。其中最為敏感的是“三和兩全”和平過渡、和平共處、和平競賽;全民黨、全寬民國家廣問題,以及知識分子改造問題和要防止在青年學生中出現“修正主義苗子”問題。
2.關於“三麵紅旗”問題
A.總路線:“鼓足幹勁,力爭上遊,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從文字上看好像它沒有什麼問題,可是一實行起來,其弊不可勝言。因為其核心是“大躍進”。
B.大躍進:不顧實際,各種行業都要求大躍進,甚至連搞創作,都限定一年內要出幾個李白、杜甫層級的詩人,曹雪芹、魯迅層級的作家。大煉鋼鐵,連宋慶齡女士,也在花園裏搭建了一座“小土爐土法煉鋼爐”,並把她土法煉鋼的照片發表在《人民畫報》封麵上。農村落實毛澤東提出的“水肥土種,密保管工”農業“八字憲法”,村村搞水利,積肥要拆了農民的房子,挖取牆角的陳土(狗等動物,有牆角撒尿的習性),搞密植,密到學童可以睡在麥杆上,麥稈不倒。《人民日報》(1958年9月18日)竟登載廣西環江縣紅旗公社試驗田畝產中稻13.0434萬斤10兩3錢,深翻土地竟然要掘地三尺,要畝產小麥120萬斤(見1958年9月1日《人民日報》的特約記者康濯報道:《徐水人民真偉大,畝產百萬創神話》——節選自《徐水人民公社頌》乃至產生了糧食多了怎麼辦的問題……大家以正常人的心態試想一下,這不是精神病嗎?“大躍進”促成大倒退。勞民傷財,破壞資源。
C.人民公社:生產關係超越了生產力的發展。大刮浮誇風、共產風,一平二調,在農村大辦食堂,導致農村餓死數千萬人,餓殍遍野。有些農村來的同學談及此問題,一般都要被批判。
3.為1957年右派分子鳴冤叫屈
1957年把許多傑出的知識分子劃作右派,其中的許多人是有著作的,他們的文化影響還在,如果對他們的處境表示同情,則被視為反動。
4.同情彭德懷的處境,讚成其觀點
彭在廬山的表現及其觀點在報章上被公開批判,廣為人知。人民擁護他敢說真話,為百姓著想。這種思想在青年學生中反映更為強烈。
5.反對個人迷信呼籲民主自由
以上所謂“罪行”大多隻有思想和私下言論,以言論和思想定罪,已屬違憲,而許多“言論”,其實什麼也算不上,如有人被搜羅到“馬列主義吃窩頭,修正主義吃麵包”的俏皮話就被“上綱”為“惡毒攻擊社會主義,吹捧修正主義”。另外還有四名1957年右派學生(北師大蕭書長、陳壽康,北京農大張慎行,北大張世林完全是為了湊數又被打成了“反動學生”。
四、處理
“反動學生”被定性為敵我矛盾,按人民內部矛盾處理,分別被判勞動考察兩年或三年(發生活費28元)、勞動教養兩年或三年(發生活費23元),考察與教養除生活費的些許差別外,其他待遇完全相同。
從1965年元月3日起0963級3日,1964級4日到北京各高校的“反動學生”都被送到北京南口農場二分場集中管理。當時北京市委大學部勞動生產處(由高教局參與管理)在二分場有勞動據點,稱“高校大隊”,是市委為了防修反修需要,率先在高教係統搞的勞改基地(與“文革”“五七幹校”類似專門安排市屬高校教職工下放勞動,有勞動鍛煉的,也包括有各種問題的。“反動學生”在組織上屬高校大隊,但不歸它管理,另設“反動學生”管理組管理。管理組由相關的高校派出的保衛、後勤和政工人員組成,受市委大學部和市高教局共同領導。參與管理組的前後計有北大、礦業學院、中國科技大學三校,高教局也有臨時派員。一般是三人,也有一人的時候。前後共九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