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3.1963~1966年大陸高校清理“反動學生”事件(3 / 3)

管理組管理“反動學生”的方法與通行的社會控製是一個路數。首先是認為凡有人群的地方都有“左、中、右”所謂“左”就是與當局一致,或假裝一致;所謂“右”就是與當局不一致,或不屑於表達“一致”或“不一致”),管理組把這些人分類排隊,製造差別,讓其內部自我消解反管理的力量:在管理組看來,雖然都是“反動學生”,但為了管理就要把他們分成“積極改造的”“一般的”和“反改造的”。政治麵目分理清了,第二步就是用“階級鬥爭”的辦法促進改造。其方法是依靠積極的,團結一般,打擊反改造的。為了做到這些,還要人們互相監督,揭發舉報。人性的弱點就是打擊即來,誰都想承受最小的,於是都想擠人“積極改造”行列,至少也要列入“一般”,不要陷入“反改造”。所謂“積極”要付出人格的代價,給自己增加許多痛苦,給管理組帶來許多方便。

管理組人員都是臨時的,有時要換,於是對誰是“改造好的”就有不同的認識,常常前一撥認為是“積極改造”,後一撥認為是“反改造”,翻雲覆雨,打擊麵越來越大,人們逐漸覺醒。

“改造”是極殘酷的,有的地方比監獄有過之無不及,特別是“文革”時期。本來“反動學生”是處理過的了,問題清楚,用當時的話說是“死老虎”一類,可是南口期間,經常有針對反動學生的批鬥會。所謂“批鬥”許多是手口並用,打人、打傷人的現象屢屢出現。特別是沒問題的同學,問題越輕,或被冤枉的人們,在勞改場所中是最倒黴的。因為一被處理,管理人員就認為是板上釘釘的,你不承認,就是不認罪,就是搞翻案,就是向黨進攻。在“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原則下,就要受到更嚴厲的打擊。管理組在“文革”中幾乎不受任何級組織的領導,不對任何人負責,他們憑個人好惡,想怎麼幹就怎麼幹。他們夥同農場職工以莫須有的問題毆打“反動學生幾乎打死”的現象也出現了數次。至於批鬥會上辱罵、毆打、掛牌子,會後不讓睡覺,給同學身體和心靈上造成嚴重的摧殘。

最悖論的改造目標的設定。因為政策是“給出路的”,所以目標是做“新人”。什麼樣的新人?監獄對罪犯的要求是做“自食其力的新人”;在南口時正趕上反修高潮,學習“九評”。這也是我們改造學習的重點。文章中有培養無產階級革命事業接班人的五條標準,這本是對接掌國家大權“無產階級政治家”的要求,包括“要是真正的馬列主義者,要是全心全意為中國人民和世界上絕大多數人民服務的政治家,要能團結大多數人,要能自我批評”等。這與普通百姓都沒有什麼關係,卻讓“反動學生”要以這些標準要求自己,當時上下都不覺得荒誕,以為當時的學生許多就達到這個標準了,“反動學生”也要做到這些才算改造好。

1965年年底,建築工程學院的解基伏因為表現好,處分也最輕(考察兩年),提前解除處分。1966年5月份解除了一批兩年到期和改造較好(認罪好、服罪好、勞動好)的“反動學生”的處分,計有馬家驊、趙冠芳等15人這些人在“文革”中再次受到“衝擊和迫害”。

“文革”開始前,又在“反動學生”中揪出曹天予(北大哲學係)和賈玉珊(北京師專物理科)二人,以“反改造”和“叛國罪”交由公安部門處理。曹、賈二人原處理方案是勞動教養三年,屬於最嚴重的處分。當時北京市委已經麵臨垮台,其下麵的各級機關爭相表現自己的“左”,因此“升級”處理曹、賈。其實曹、賈二人,並未增加處分年限,隻是由“高教局”轉為“公安局”了。曹天予轉到公安局後,到期就解除了勞動教養,反而比高教局管的“反動學生”走得更早一些。

“文革”中,許多“反動學生”處分已經過期或到期,然而他們不僅沒有被解除處分,反而又被剝奪了人身自由,斷絕了與外界的一切聯係,來往書信要經檢查,不得外出,每日強勞最多至12小時。1966年8月18日,毛澤東在天安門第一次接見百萬紅衛兵,鼓勵“要武嘛”後,於是8月26日反動學生被剃頭、掛牌、遊場、毆打,受盡了一切非人的折磨和汙辱,以致釀成自殺、他殺的悲劇。

這些無辜的學生直到1969年1月,也就是說在超期一至兩年以後,才由北京市革委會下令將所有學生遣送回各自院校處理,由於無章可循,各院校的處理更是隨心所欲,五花八門。部分分配工作,但並未平反,屬戴帽監督使用,相當一部分學生繼續受到非人的迫害,有的在校作為活靶子繼續批鬥,有的遣返原籍按四類分子處理,有的重複判刑、拘禁,有的流離失所下落不明。

五、改正

1976年7月26日,我又因為“惡毒攻擊無產階級司令部、誣蔑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和批林批孔運動”,被判有期徒刑13年,1978年10月北京“中法”又認為我的問題是針對“四人幫”的,撤銷原判,予以平反。出獄後,我想當初法院重判就與“反動學生”案有關,於是找師院,師院很快作出反應,1979年3月予以改正。

此年4月南口同學來找,我們醞釀找高教部,要為全體被冤枉的“反動學生”平反。7月原北京航空學院平乃彬來京商量此事。8月我們先找了原北京高教局局長魏明(任北京體委主任他明確表態四點:1.此事(“反動學生”問題)已應不複存在;2.工齡應該算;3.我們來晚了,應該早來;4.寫個材料給他,由他轉給蔣南翔。見麵時,魏明表示了對尚育森的讚許,說他有先見之明。並且提醒,不要參加北京的上訪人員隊伍。

1979年9月1日,平乃彬找到魏明,魏明告知:材料已經送給蔣南翔,蔣南翔表態了:“應該解決。”當年他(蔣南翔)就不同意,是陸定一提出來的,陸定一現在巳經後悔。魏明說:“你們可以去見見蔣部長。”午後,平乃彬與王學泰、曹天予等到大木倉教育部。接待我們的蔣南翔的老秘書叫張鴻治。張很熱情,說“我也才從幹校回來,我們是一條溝壕裏的戰友”。他承諾由他將材料(我們的反映材料)從蔣部長處要來,由蔣批示後去辦由他與學生司聯係,要學生司向各學校打招呼,抓緊解決(不要等文件1979年9月13日,平乃彬、王學泰、曹天予三人去教育部,到學生司。接待人張均時司長,談了一會,被介紹到學籍管理處,張德庭處長和任姓工作人員兩人接待他直接經手此事,才從安徽調查回來。那裏的“反動學生”上海遣送的)衣衫襤褸,陷入無人管理、流浪街頭的境地,要趕快將他們救出來(上海沒有落實,因為沒有文件)。北京還算是好的,多數巳經解決生活問題。他們已經將報告送了上去,他們支持解決,教育部意見一致。總的思想是先參照中央關於右派改正的文件思路給予解決,可以不必報送書記處,目的是快速救人。要直接否定中宣部和北京市委當年關於清理“反動學生”的文件,教育部就必須報書記處了(以上過程引用平乃彬當日所記的日記從上述可見剛粉碎“四人幫”時的社會氛圍。

六、重聚

經過40多年的反思,事實證明,這些學生不但無罪,而且都是當時的熱血青年,如今,他們在各個領域為國家、人民作出卓越的貢獻。

2007年4月10日,他們在北京重新聚首,可惜隻聯係上27人,都已是白發蒼蒼、花甲之年,有的已經故去(那位投書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的尚育森已去世,這裏謹表悼念),有的已病痛致殘,一人失蹤,這些人依然思想銳利,鋒芒不減當年,他們來到勞改過的南口農場,觸景生情,或慷慨激昂,或痛哭失聲……曆史開了一個巨大的殘忍的玩笑!

希望後人不要忘記這慘痛的一幕,應該把這一切記錄下來,告知後人,曾經有這樣一批青年學生,走過這樣一段路。

曆史不應忘記!應該時刻給人們敲響警鍾!

為什麼半個世紀了重提此事?

一、事情過去這麼久了,人們對它一無所知,甚至研究新中國政治運動史的人們都不知道有這次運動。當時劃為“反動學生”的,現在大多已經垂垂老矣,再不形諸文字,將被人們遺忘。寫此文,意在保存曆史。

二、這是一次專門以青年學生為打擊對象的運動,雖然,整胡風、反右都有青年學生被列為打擊對象,像林昭那樣的“右派學生”甚至被殘酷處死,但學生畢竟隻屬於被打擊的一部分,整個運動的目的也不在於打擊學生。而“反動學生”一案,目的就是打擊學生中的異類,從而恫嚇那些思想活躍、有積極追求的廣大青年學生。青年學生是國家的未來,這場運動是對青年的傷害,更是對國家進步的傷害,曆史學家會有公允的判斷的。

三、再不要搞“以言治罪”了,特別是不要對青年和學生搞“以言治罪”了。他們是民族、國家的未來。

案:此文寫作谘詢了郭寶昌先生(1964年電影學院導演係)、平乃彬先生〈(964年北京航空學院發動機係)、朱誌曾先生(1963年北京師範學院數學係)、馬家驊先生(1963年中國科技大學核物理係郭寶昌先生提出修改意見(本文吸納了他的許多意見平乃彬先生對此文作了修訂。這裏一並致謝。

王學泰於2008年6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