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4.續“洗澡”(1 / 3)

《萬象》2009年第二期有篇《洗澡》,記錄和描寫作者青少年洗澡時的種種趣事,很有意思,也激起我許多回憶。該文標明的是“提前懷舊”,看來作者比我年輕,我已經到了該懷舊的年齡了,所以這篇小文就是確確實實的“懷舊”了。

我原籍山西,生在北京;父親則是生在山西,16歲才到北京謀生的。五六十年前的北京人嘲笑山西人說,你們一輩子就洗三回澡:生下來一回,娶媳婦一回,死的時候一回。不過我父親不是典型的山西人,他愛洗澡,沒事兒的時候就泡澡堂子,我也從小就跟著父親到過許多澡堂子,使我也養成泡澡堂子的習慣,一直泡到老式澡堂消失了為止。

記憶中保留的最早的進澡堂的經曆卻不是跟父親洗澡,而是母親帶著我去洗。那時隻有三四歲,母親常帶我到北平唯一純粹女澡堂(20世紀40年代,北平有些男澡堂帶有“女部”)——潤身女澡堂去洗澡。潤身在大柵欄西麵的李鐵拐斜街,正對著石頭胡同北口。那是個小巧清雅幹淨的澡堂,結了婚的、有些身份的婦女愛到這裏來洗(很少聽說未婚的姑娘到外麵去洗澡的)。這個澡堂都是一小間一小間的盆堂,小房子分為裏外兩半,澡盆在裏間,外麵是休息室。母親先給我洗完,幫我穿好衣服後,放我到外麵跟茶房姑姑.姐姐玩(老北京對年長女性,沒結婚的稱姑或姐,結了婚的稱嬸嬸、大媽之類;“阿姨”之類稱呼是與共產黨一起進京的)。那時服務業的服務員,因行業不同各有稱呼,如澡堂、旅店的就叫“茶房”;飯館的叫“跑堂的”。潤身的女茶房看來很清閑,常拿我開玩笑說“你都大小夥子了,怎麼還到我們女澡堂洗澡呀!”逗得大家哄堂大笑。記得4歲時要上幼兒園了,媽媽領著我在潤身洗了澡,理了發,頭發吹得很有型,出門就在石頭胡同裏的大北照相館照了相(“大北”50年代搬到前門)。回來後在潤身的大堂等候媽媽洗澡的時候,因為剛照完相,衣履儼然,這些女茶房更笑我了,這是個大男人了,以後不許登門了。我也很害臊,後來堅決不再跟母親去洗澡了。

跟父親去得最多的是觀音寺街沂園,它在我心目中很大、很寬闊。兩層樓,可容一百多人。碩大房子裏除了茶房外一律都是赤身裸體,披著雪白的毛巾,熟人見了麵,或抱拳,或打千(旗人禮節,一腿前邁一步,一腿屈膝),顯得有些滑稽。20世紀80年代初,有一次在交道口浴池洗操,休息的時候,遇見一位“遺老”。這位“遺老”剛出池子,圍著大毛巾,突然碰到他的老親,急忙打千問好(那時還沒有流行辮子戲毛巾差點掉下。周圍的人都樂,有個老服務員點著頭嘖嘖稱讚“您看,人家多邊飾(好看、尺寸合適”。

1947—1949年這兩三年中,父親常帶我去沂園洗澡。為什麼偏到這裏呢?因為它的對麵就是娛樂場所一一紫竹林舞廳。雖然叫“舞廳”,我的印象裏就是一個小戲院,正中有座小舞台,整天演雜耍。現在北京沒有“雜耍”這個名目了,其實“雜耍”就是部分雜技(如變戲法、耍叉等)加上部分曲藝(如相聲、大鼓等)。常連安帶領的“常家班”就在紫竹林演過相聲和一些滑稽小戲,如《一碗飯》《打麵缸》等。小蘑菇和他著名的諷刺日本人“強化治安運動”的節目《牙粉袋》在我很小的時候就耳熟能詳。父親很愛到這裏玩,後來又在舞廳裏人了點股,開了個小賣部,跑得更勤了,沂園仿佛成了他歇歇腿的地方。

到了沂園,父親給我洗完澡,把我往澡堂子一放,托茶房替他看著。他就走了,或到紫竹林看雜耍,或看看小賣部的生意,或找朋友打麻將(沂園澡堂本身也有麻將室一走就是半天。我在沂園裏睡覺,或找本小人書看,中午餓了,茶房叫些外賣如包子、餃子之類來吃。因此很小我就熟悉了澡堂的氣味、氛圍、環境。

建國前,在北平經營洗澡業和煤炭行業的大多是河北定興人。定興人說話每句尾,多作上聲,向上一挑,很有音樂感。澡堂子外麵有人找洗澡的客人時,定興茶房站在澡堂人口處,拉著長聲喊道:“××爺,外麵有人找——”“找”音高揚,很有特色,北京小孩很愛學他們說話。澡堂的茶房隻管飯,沒有工資,其收人,全靠小費,有時無良資本家還要七扣八扣,損人肥己。洗澡的以熟客為多,那時好的服務員(飯館跑堂的、澡堂的茶房)能夠攏住許多熟客。客人走時如果消費了8角,往往就給1元,說一聲“不用找了”。負責這位客人的茶房就要操著悅耳的定興味的京腔說:“李三爺賞一塊一洗澡三毛、搓澡三毛、捏腳兩毛,小費兩毛——”音一落尾,不論在哪個角落幹活的茶房,都要放下手中的活,挺直了腰高唱:“謝一一”“捏腳”這個行當50年前很活躍,現在沒了。那時北京人稱腳癬為“腳氣”,患者在澡堂用熱水燙完後還覺得不解氣,這就要請“捏腳”師傅來“捏”。這也是一門技術,捏腳的,墊著一塊白布,在顧客十個腳趾之間捏來捏去,使患腳癬者舒服無比。準確地說要捏出血筋來,又不使腳破;解癢解得到位,但又不讓顧客感到疼。當然,這治不了癬,有的還會感染擴散,下次洗澡還得去捏。有的捏上了癮,天天洗澡,天天捏腳,一天不捏腳,就癢得無法人睡,自己把腳趾捏斷了,也不管用。

男澡堂大體分盆堂和池堂。盆堂中高級一些,如往澡盆中灑些香水,休息室中有插花的,有地毯的,躺著的是席夢思床,這就稱之為“官堂”或“高級官堂”。價錢自然就貴。真正的老北京即使有錢也不洗“盆堂”,更不洗“官堂”,除非招待外地來京的朋友,借洗澡的機會聊聊天。

老北京也有不少外表中式,內裝修西式的院落(東城一帶尤多這種房子有自備鍋爐,也有暖氣、浴室,一年四季在家裏也能洗澡,但主人如果是北京人(如京劇名角)還要去澡堂子,去泡大池子。為什麼?就是追求大池子的氛圍,這不是小小的“盆堂”能夠提供的。其一大池子中水汽彌漫,與現在的桑拿類似,一進池堂,通體溫暖,毛孔賁張,一會兒就會汗津津的了;盆堂要造成這種氛圍,需要在澡盆中放滿熱水,並等上半小時以後。而且小小的盆堂浴室中,水汽彌漫的效果形成之後,又顯得憋氣了,不如大池子舒服。其二,池子水多寬大,洗浴者人池之後可以將全身放鬆,腿可以不打彎兒地任意伸直,這才叫“泡”。像我這樣一米八的身材,在盆堂中是伸不直腿的,腿都伸不直,哪會有“泡”的感覺?更不會有全身放鬆的感覺。其三,池堂裏屋頂高,頂子中間往往做穹廬狀,一律玻璃覆蓋,顯得寬綽敞亮,躺在池子裏,望著池中水汽徐徐上升,從高高的玻璃天窗中溢出,感到外麵清新空氣不斷進人,十分愜意。這些都不是盆堂能取代的。因此,說起老北京泡澡是不包括洗盆浴的。

去澡堂洗澡對老北京來說不僅是衛生的需要,更是一種娛樂,還是精神上的休憩、享受。池堂中按照水的溫度,分三類池子,即溫、熱、燙。一般人特別是年輕人、小孩都在溫池洗,溫池是“洗”的地方,熱池和燙池才是“泡”的地方,敢到熱池的多屬中年以上、感覺稍稍遲鈍一些的人;到燙池的除了三天兩頭泡澡的老者外,很少有人敢問津。我上中學以後,因為學校裏有淋浴,平時洗澡我用極熱的水和冷水交替著衝,所以,去澡堂泡澡時,敢下熱池。有一年冬天,外麵極冷,進了池子,我想冒險泡一下燙池。下燙池之前,先用燙池裏的水往身上撩一撩,適應一下,然後吸一口氣,用腳試著慢慢下去,待到水沒胸以後,雙肘搭在兩旁池子邊沿上,腿輕輕浮起,別動,也可憋著氣,盡量讓體溫把肢體周圍的熱水變涼一些,身體不動也就是不使肢體與更多燙水接觸,一分鍾後就不會有燙的感覺了。數分鍾後,躍出水來,全身赤紅,直感是血液流速加快,皮膚稍稍有點針刺似的微痛,舒服至極。就感覺來說,泡燙池與遊冬泳非常接近,人對冷熱的感覺是近似的。敢洗熱池、燙池的人很少,水也清亮幹淨,在這裏泡上三五分鍾,人身體上和精神上拘攣緊張都舒解了,此時人們最渴望的就是表達了。我想,表達欲大約是動物果腹之後,最重要的欲望了,人也不例外。澡堂子裏的表達就是唱,就是引吭高歌。不知道現在人們在洗浴中心唱什麼,在我的洗澡史中聽得最多的就是唱戲,唱京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