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以來,京劇在京城紅火了100多年,清末民初正是高潮,北京人誰都會哼哼兩句。澡堂子就是這些戲迷一展長才的地方。特別是中年以上的人士,在池子裏一泡舒服了,馬上就會放開喉嚨:“一馬離了西涼!界——”“青是山綠是水花花世界——”“我本是臥龍岡散淡的人——”-“昨夜晚吃酒醉和衣而臥”仿佛現在青年人去歌廳唱卡拉01誰也不怯場,而且是萬籟爭鳴,誰也蓋不過誰,但又不顯得討厭。不唱的臥在池子裏眯著眼,靜靜聽著。有唱得好的,說不定還會發出一聲由衷的讚美“好!”“再來一段!”唱得好的,人稱“池子紅”。唱的大多是外行愛好者,京劇演員自然也是澡堂的常客,特別是下了夜戲(20世紀50年代以前,北京戲院一般是下午五點多鍾開鑼,唱到夜裏十一二點,壓軸的都是挑班的名角,他們卸了妝,吃點夜宵,天也快亮了澡堂也開門早(“金雞未叫湯先熱,紅日初升客滿堂”嘛他們往往是頭班客,洗第一和(音或)水。他們不唱,是聽眾,一是歇息,一是細細品味受眾對他們從事行業的熱愛。池子裏的人們大多是唱老生、黑頭、銅錘過癮,很少有借唱青衣花旦來溜嗓子的,可能不太適宜吧。
洗澡除了泡之外就是“搓”,也就是“搓背”“搓澡”。可惜我這個人一生不習慣別人伺候,特別涉及肢體的伺候。除了與同學朋友一塊出去洗澡互相搓搓背外,幾乎沒有享受過搓澡工的搓澡。說“幾乎”是表明我很小的時候,父親帶我去洗澡,在他懶得給我洗的時候,可能請搓澡工搓過,可是因為太小,已經不記得那時的感受了。小孩子皮膚嫩,體能旺盛,對外界的揉搓不會有太多的舒服感。中年以上人,才會欣賞搓澡。因為他們筋骨日漸老化,皮膚上代謝出的細胞也多,搓澡工熟練的技藝和給你帶來的快感絕不亞於一位按摩師。搓完之後,像出鍋的大蝦,全身通紅,坐凳的下麵,皮屑塵垢一片,仿佛在與肮髒告別。東坡曾坦蕩地說“寄語揩背人,盡日勞君揮肘。輕手,輕手,居士本來無垢”,他指的是精神上的。不論從身體上還是精神上,我們這一代沒有資格這樣說。
20年前同外地來的朋友一起洗澡,洗完後,他搓澡。搓完後,這位老兄雙手高舉,幾乎要喊起了:一路的風塵,全部搓下。說請吃飯喝酒是“洗塵”,那能洗什麼“塵”?這才是真正的“洗塵”,簡直是搓掉了一個“丨日我”,推出了一個“新我”,我整個是個“新人”了。“文革”中我們一塊“勞動改造”過,我說“你真是三句話不離本行啊”。他也勸我搓一搓,我沒有嚐試,“我還是老老實實做我的‘舊人’吧”。不過中年以後,去澡堂我很注意用搓腳石搓腳。這是一種有馬蜂窩的、很堅硬的火山熔岩。在熱池子裏水把腳泡得軟軟的,用搓腳石三下兩下,腳後跟的老皮皴裂,一掃而光。全腳麵目一新,讓我想起聶紺弩的詩句“老頭能有年輕腳”,快何如哉。
在池子裏出透了汗,一出池子是口幹舌燥,全身酸軟,最愜意的是喝上一口沏好的小葉花茶,在床上眯一小覺。進池子之前,買包茶葉或把自備的茶葉交給茶房(現在飯館不許自備酒水,真是自古少見的章程),客人出了池子,茶早已沏好。帶有餘香的包茶葉紙被疊成一個紙三角,套在壺嘴上,免得塵土進人,精致而且細致。此時一杯釅茶,清吻潤喉,無比暢快。喝痛快了,我常常是帶本書,躺著看,倦了就睡著了。
因為看書睡覺我還出過一次事。1974年的夏天,帶了本錢穆的《國學概論》(20世紀30年代上海出版的)到清華池洗澡,洗完後,躺著看書,看著看著睡著了,突然聽到“有人看黃書!”跟著有人將我推醒,一看是服務員,旁邊還站著一個氣呼呼的當兵的和幾個莫名其妙的洗澡客。
他們都以詫異的眼光看著我。我還沒弄清怎麼回事,當兵的就質問“你為什麼看黃書?”我感到很奇怪:“什麼黃書?”那個當兵的臉都漲紅了,他一隻手提著《國學概論》一個犄角,用力抖動,氣憤地說:“你看看,你還敢賴?”書是用“白報紙”印的,三四十年了,紙張焦脆變黃,書脊開膠,一副黃臉婆模樣。當兵的當做戰利品抖了抖,紙屑飛舞,快散架了。“你是幹嗎的?那是我的書,你這樣一抖摟就報銷了。”當兵的氣勢洶洶地說“我是幹什麼的!學雷鋒的,解放軍。你看黃書還有理了?這是犯法的!”其實那時有什麼“法”,不過那時社會上正在調查“手抄本”,如《第二次握手》《曼娜回憶錄》《梅花檔案》之類,統稱黃書。這個“學雷鋒”的小兵自覺地站在階級鬥爭第一線,又出於對“書”本能的敵視那時除了紅寶書外,看其他任何書都有反動之嫌好像發現階級敵人一樣。服務員是熟人趕緊解圍說:“老來的常客,洗累了,睡著了,沒什麼,沒什麼。”那個當兵的不依不饒:“不在他睡不睡覺……”我知道今天他要找“書”的毛病,解釋是不管用的。我反問他:“你知道這是什麼書嗎?”這充滿底氣的一問,當兵的有些打結了。我緊接著說“現在批林批孔、評法批儒,這是評法批儒的書,以後人人要學的。”當時“法家”被捧上天,說是“評法”,實際上是“讚法”,為法家,特別是秦始皇大唱讚歌,大有紅寶書第一,法家著作第二的趨勢,連馬列都沒它吃香了。這個小戰士有些尷尬了,那時全民搞批林批孔,一些舊書拿出做參考,大約他在什麼地方也看到過,再加上他又看不懂書上的繁體字,自覺氣餒。那位老服務員趕緊打圓場“沒事,沒事,大家休息去。別妨礙這位師傅學習。”又向我道歉,“對不起,師傅,耽誤您學習了。”本來醒來就想走了,經他這麼一鬧反而不好馬上走了,仿佛落荒而逃似的。我一邊品著花茶,一邊繼續看《國學概論》,但再也沒有最初的興趣了,看不下去了,隻得裝模作樣地捧著書呆想。覺得自己也很無聊,為什麼去蒙一個小兵呢?還連累遠在海外的錢穆,讓他臨時充當一下“評法批儒”的幹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