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澡堂子聊天也是很有趣的,老北京愛聊,泡澡堂的“澡友”,還得加個“更”字。因為他們多是中老年,有閱曆,又有閑。許多印象較深的接觸,現在想起來仍很有趣。比如綢緞莊老店員衣履服飾的講究,他們脫衣服時要一件一件疊好,一出池子,先要從自己帶的小包包裏拿出梳子對著小鏡子把僅有的幾根頭發小心地梳光溜,這是自小學徒幾十年養成的習慣;又如聽打小鼓(現在沒了。這一行走街串巷,或挑挑,或夾一包衹,手持牛皮小鼓,細藤棍敲打,招徠賣主)講收舊貨,講他們如何從破落戶(20世紀50年代初極多)家中收“好東西”,如何“買死人暴利收購”、“賣死人”(暴利售出)。聽“典當行”的老夥計說這個行當的規則、職業操守和難處,告訴我“當”字(專門用來寫當票的)的寫法和規律;聽京劇的底包演員講過去跑江湖的辛苦、風波險惡和老江湖如何應付裕如,以及京劇名角的趣事……總之,隻要是社會上有的事,這裏都聽得到。從反右到“文革”結束這20年,大多數人不敢多說少道了,但此前,澡堂就像個茶館,可以聽到各種怪怪奇奇的事情。“文革”之後,這種風氣像要恢複,後來隨著洗澡業的衰落,它便成“廣陵散”了。
“文革”當中,大約是1974年春,有次在虎坊橋浴池洗澡,洗完之後,正在喝茶歇息,對坐的也從池子裏出來了。他是一個體態微胖的老者,看樣子像位工人。老人一麵用服務員遞過來的熱毛巾揩麵,一麵向我打招呼、寒暄。我看他肋下有個一尺來長的刀口,仿佛做完手術沒多久,傷疤經熱水一燙,分外紅亮。我問:“剛做完手術吧?要注意傷口啊。”老者說“沒事,沒事,一年了。手術做得地道,你別看我是普通工人,這個手術可都是一級專家做的。”我覺得奇怪,覺得老人有些自吹,誰去看病,醫生也不會吹噓自己是“一級專家”。他看我麵帶疑惑,便打開了話匣子:“我得的是癌症,而且是肝癌,最初以為活不多久了。我有福在於,跟一位首長一一”此時他身子傾斜過來,在我耳邊小聲說,“是謝富治一一的病一樣,位置和身體狀況都一樣。於是,給我治病的、開刀的就是給首長治的那撥人。用藥、開刀後護理、連吃飯都一樣。當時領導就說了,你這病難治,但現在是一級專家給你治,讓你給首長蹚蹚道兒。這不是我還真蹚過來了,好了。”他拍了拍傷口,得意地笑了。我問:“首長哪?”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他沒蹚過來。”“奇怪,你這蹚地雷的過來了,怎麼後跟著走的倒沒過來呢?”“說的說呢?也許我蹚時,地雷沒炸,他跟著走時,炸了。這就是運氣吧!”說著他狡黯地笑了。
三
20世紀50年代以後的澡堂子有個從私營到公私合營,再到國營的轉變過程。從經營上說日益規範,價格便宜(長期穩定在0.26元、0.23元),也不收小費了,也沒有“爺”的稱呼了,日益廢除了唱收唱謝的習慣,掃蕩了舊社會的遺跡。新社會強調浴池的單一的清潔衛生功能,為此許多澡堂增加了洗衣和熨衣(主要是襯衣襯褲)的服務,而且很便宜,洗一身內衣也就四五毛錢,為顧客提供了方便。澡堂還日漸淡化洗澡的休閑功能和娛樂功能,與此有關的服務項目減少了許多(如代買食品、叫外賣、捏腳等)。另外一個措施就是限製洗澡的時間,平時一般是兩小時,如果是節假日僅一小時。到時候就下逐客令,這在過去的服務業是絕對沒有的事。有的澡堂子采取超過規定時間增加收費的辦法。
改革開放前中國是個純政治化的社會,政治中心的北京尤甚。社會運動在澡堂子裏也有反映。例如“大躍進”時,各行各業都躍進,澡堂也搞超聲波、蒸餾水(後來北京澡堂幾乎都賣蒸餾水就是從1958年開始的),蒸餾水的純度要勇攀世界高峰,要達到幾個“9”等。大躍進高潮中(1958年10月)出現了許多奇事,例如北京的服務單位都有躍進的數字指標,如電影院要放多少場電影(24小時連續放),要有多少觀眾;圖書館要有多少讀者看書,借出去多少本書;澡堂子就要保證每天有多少顧客洗澡等。那時各行各業的人都在躍進,沒人來怎麼辦?有的是走出去,如圖書館用三輪車把書拉到工廠學校去借;電影院到學校放電影;澡堂子沒法走出去,就派服務員在門口拉人洗澡,路過者如說沒帶錢,那沒關係,當時錢在人們心目中巳經不起作用了,都快到共產主義了要錢幹什麼呀。如說“沒工夫”,那也沒關係,把人拽進來,服務員幫他脫衣服,進池子涮一過就出來,就算增加一個。“文革”當中,革命大批判進了澡堂。批判的矛頭第一個就是解放前的“舊澡堂”,說那是剝削階級、反動派的殘渣餘孽聚集的地方,我們要把它們掃蕩幹淨;後來又強調“對資產階級全麵專政”,即使是洗澡、睡覺也不例外(當時稱無產階級要占領“八小時以外”的陣地服務員要提高階級鬥爭的警惕性。上麵說的“黃書”故事背景就是“全麵專政”,去洗澡一不留神被專了政,也是件倒黴事。聽說有人洗著澡被拉出批鬥的,我沒見過,但荒謬時代無奇不有。這樣的氛圍下連“池子紅”們也不敢唱傳統戲了,而唱樣板戲,如果荒腔走板那可是個政治問題,而且“板(兒)戲太直,沒有傳統戲一唱三歎的味道”。於是泡澡的少了,唱的更少了。
30年前北京的澡堂子有100多家,本來各有名號“文革”中“掃四舊,立四新”,掃去了舊的,多以所在地址命名,方便是方便了,一聽名字,就知道在哪,可是原有的文化氣沒了。一百多澡堂子中最有名的當屬“清華池”“清華園”“華清池”“東升平”“一品香”等。人們熱衷以“華清”“清華”命名可能與當年楊貴妃“春寒賜浴華清池”有關。“清華”因與“清華大學”同名,遂成為相聲的噱頭。馬三立說的《文章會》其中就有這樣的包祗。甲:“我大學畢業。”乙:“您哪個大學畢業的?”甲:“清華。”乙:“哪個清華?”甲:“北京的。說清華,還有哪兒的清華?北京的清華嘛。”乙:“啊。北京的清華,您先跟我說說北京的清華在哪兒?”甲:“北京的清華還在哪兒?在北京嘛。”乙:“北京的清華當然在北京。您跟我說說具體在哪條街上。”甲:“……在北京,王府井大街北邊,八麵槽那裏。”乙:“清華園澡堂子啊——”這個“包袱”一層一層地翻,最後一抖,效果極好,特別是讓老北京來聽。我也聽過侯寶林說的這個段子,前麵相同,最後用的是“東珠市口,開明戲院對麵”。這是指清華池澡堂。
談到洗澡、泡澡,老北京更重視消閑、娛樂這個主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