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惟喬是我從1957年9月到1960年8月在北京65中上高中時的同班同學,“野驢”是他的綽號。
一、獨特的1960屆
按照通常的稱呼,我們那屆叫做1960屆高中畢業生,建國60年,已經有了60屆高中畢業生了,然而1960屆仍然可以說是很獨特的一屆,特別是那屆北京的高中畢業生。
特殊在哪?
其一,1957年我們初中畢業,那年正逢經濟緊縮(“整風反右”就與此有關高中招生縮水(這正是“漢陽一中事件”的背景能考上高中的是少數。
其二,在此之前,上學讀書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可是從我們這屆起,政治運動成了學生的主課。三年高中學習生活中,政治運動占去了一大半時間,而且在運動中不斷地打壓學生中讀書求知的欲望。1957年秋天,一開學就碰上教師“反右”,眼看著許多老師被劃為右派,包括延安來的獨臂校長和一大批飽學的、教學效果很好的教師,以此告誡學生,單純追求知識是很危險的。
這三年,學生也沒閑著,投入各種名目的運動,細數起來,有十來個。例如“社會主義教育”,“批判個人主義”,“雙反,向黨交心”,“拔白旗,插紅旗”,“紅專教育”,“教育改革包括教育為無產階級政治服務和教育與生產勞動相結合”,“四化生活集體化,組織軍事化,行動戰鬥化,思想革命化”,“大煉鋼鐵把原有鋼鐵燒成廢渣”,“搞超聲波”(製造“科學”神話),“建設勞動生產基地蓋了兩個小化工廠,後全部報廢”,“社會主義大辯論”……如果都寫出來,今人很難理解,甚至懷疑我們那一代人是不是精神上出了問題。
政治運動的核心除了勞動外,就是學習當時各種文件,聯係自己的現實思想(當時上麵認為青年學生的思想狀況,除了一小部分外,大多是小資產階級的或資產階級的向黨交心,在自我批判的基礎上互相“幫助”,互相揭發批判。因此學生裏的一點小事都可能引發一次班會,甚至校會,對有問題的同學大批判。最可笑的是所謂“大辯論”,辯論的多是空洞的、永遠說不清的問題。比如“共產主義哪天到?誰來宣布?中國還是蘇聯?”“到共產主義是不是要什麼有什麼?如果大家都想聽梅蘭芳怎麼辦?”“是坐小汽車的(指官員)對人民貢獻大,還是開小汽車的(指工人)對人民貢獻大?我們應該做‘坐小汽車的’,還是應該做‘開小汽車的’?提這個問題的同學曾被表揚,說問題提得好,但他沒考上大學)我們的人民公社是不是比蘇聯的集體農莊更先進?”“我們一定會先進人共產主義,至少也是與蘇聯一塊進?”而且這些問題一爭起來就沒完沒了,老師也解決不了。
其三,三年高中,不斷折騰。那時整個社會好像患了多動症,一時一刻不能停閑。學校也是這樣,幾乎每天都能有點新花樣。不僅政治運動納人了教育課程,超常的體力勞動,也頂替了正常的教學,學生不能讀書,看點課外書就是“白專”。而且體育、跳舞、遊行(那時大型的政治遊行特別多)都在擠占學生的時間。“大躍進”時流行的一個詞就是“比學趕幫超”,關鍵點是“超”,什麼都“超”。例如體育上要求達到“五紅”一通過一級勞衛製(“勞動衛國體育製度”的簡稱,每級對跑、跳、墊上、鞍馬、單雙杠都有要求)、二級勞衛製、三級運動員、三級裁判、普通射手等,目的是“超武漢”。
三年中唯一的一次重視學習,也與“超”有關。1959年春末夏初的一天,北京市教育局召開1960屆全體同學開誓師大會,要求高考成績超福建,爭第一(20世紀50年代高考狀元往往是福建、上海輪流,北京老是位居第三為了做到這一點,應屆畢業生一律住校。當然住了校,也不能停止政治運動,學習課程依然沒保障。隻是同學之間,接觸多了,班上又有兩三位專愛打小報告的,互相扯皮反而增多了。用那時同學的話說給了“無產階級與資產階級思想正麵交鋒的機會”,於是辯論會,幫助會自然也成了家常便飯。學校為了爭取好成績費了很大勁,可是到了高考錄取的時候,考分根本不作數了,完全看政審(家庭、“政治表現”)。審卷的隻用四個圖章——1.可錄取機密專業;2.可錄取一般專業;降格錄取;4.不宜錄取。圖章一蓋,完事大吉。1960年,全國高中畢業生20萬人,那年擴招(“大躍進”中新建了許多大學,多是中專戴帽升級),招23萬人,許多沒考大學的(如髙中留校生),社會青年、初中畢業生以同等學力考的,都有大學上,可是偏偏有許多優秀畢業生卻名落孫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