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5.野驢顧惟喬(3 / 3)

我還記得50年前,顧惟喬講課的樣子。他顧自鎮定地站在玻璃黑板前,憨厚地笑著,露出缺了一小角的門牙。從太陽係、恒星、行星、衛星講起,再講人造衛星和人類在宇宙科學方麵的進展。講人類對日月星辰的認識,講“蓋天說”“渾天說”。聯係“放衛星”,又講了第一、二、三宇宙速度及其功能,講蘇聯宇航為什麼比美國先進。他說,蘇聯發射衛星的火箭燃料是易燃金屬的合成物,而美國還是用固態氫和固態氧陳舊的燃料,兩者熱值不能同日而語(後來我與專門研究火箭的人士談起,他們說顧惟喬的話不全對因此蘇聯火箭的推進力量要比美國強大多了。他暢想著21世紀後的宇宙航行.那時一定登上月球,飛出太陽係,找到適合人類居住的星球。

顧惟喬也做航模,喜歡艦船,懂得許多航海知識。有一年暑假海軍與北京聯合搞夏令營,東城區分到了幾個名額,65中隻有他一人參加。十多天之後,又黑又壯的顧惟喬回來了,他給我們講軍艦上的感受,講海風、海魂衫(那時趙丹演的《海魂》中的海上情景很使青年學生向往),講劉公島上甲午戰爭北洋艦隊的全軍覆沒和大清國海軍的腐敗。

四、悲慘的顧惟喬

1960年高考發榜推遲了近一個月,8月底才接到通知。一看通知,絕大部分同學傻了眼。65中是一類學校(當時雖沒有這個說法,但社會卻有此看法),絕大多數同學都沒能上理想的學校,有的甚至沒能上大學。我們班學習不錯的劉建華,四班的遇羅克都被淘汰了。這就是我上麵說的,那次考試不是考卷做主,而是四顆圖章當家。發榜後沒見過顧惟喬,隻是聽說他被“師專”或傳“化工學院”錄取了,很不開心。我想這可能與他那段力圖克製的“暗戀”有關。他報的是清華,因為朝思暮想的人在高考之前就被清華錄取了。有人說因為她是特長生(跳高運動員),有人說因為她父親是某部部長。後來又聽說,顧惟喬那股倔勁兒又來了,沒有去上學,準備第二年再考。1961年進人困難時期,階級路線鬆了一些(“文革”批判說是“資產階級路線回潮”),顧惟喬如願以償,上了清華。老同學見麵聊起來都為他慶幸。

我上大學後,不如意事十常八九,慢慢地顧惟喬就從我頭腦裏淡出了。1976年7月26日,我因為“惡毒攻擊無產階級司令部、誣蔑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和批林批孔運動”被北京市中法判有期徒刑13年。8月到北京第一監獄服刑,9月毛主席逝世,10月粉碎“四人幫”,此時監獄的勞改工廠沒原料,沒活幹。監獄管理人員讓我幫著弄弄獄中一個小報——《勞改通訊》。沒事時,我翻看小報,突然發現了顧惟喬的名字,令我大吃一驚。怎麼他也進了監獄?是不是重名了?

我向老獄友打聽,他們說顧惟喬是清華大學的,原在五中隊(這個中隊都是技術工種)的。高高大大的個子,魁梧的身材,悶頭幹活不愛說話。我一想就是野驢。我試著問:“他刑滿出獄了吧?”“他死了。”我驚呆了。“在我心中,死,這個字怎麼也不能與顧惟喬聯係起來的。那位在一監待了近20年的老犯人說是死了。1966年,‘文革’初期,顧惟喬爸爸在台灣(又使我一驚,當時同學中無人知道),因參加運動,被批鬥,受不了了,聯絡了幾個人想偷越國境,不料被抓,以投敵叛國罪被判10年。因為他會多種技術,留在五中隊。後來又與同監的幾個人策劃逃跑,被發現,加刑2年。”聽他這一簡介,我從內心認定這就是“野驢”,那股執拗勁兒,進監獄而不改。“怎麼死的?”“加刑2年後,他安定下來了,搞了幾項技術革新,又減了2年,改回10年。去年他母親病了,癌症,臨終時,監獄還讓他回家一趟,探視母親。他母親是公安醫院的護士長。他媽去世後,顧惟喬很難過。不久,也發現有癌症,治療無效就去了。”一個鮮活的生命,從此就消失了。

近來,因為寫作,常常回憶起我那一段監獄生活,此時都不免聯想到北京65中我那兩位沒走出監獄的老同學,遇羅克與顧惟喬。很奇怪,我們三個都是1960屆的。這一屆是有點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