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6.我讀的“第一本書”(1 / 2)

我不是出生在讀書人家,何況我們山西人在百年前也不講究讀書,這一點與江浙人大不相同。聽父親說,他小時候(清末)的山西人是有錢的學買賣(經商沒錢的學手藝,做手工業者。父親屬於沒錢的一類,讀了四年私塾,隻讀到“上論”(《論語》上半部),便被家裏送到手工作坊學織地毯。民國初年,父親16歲到北京來闖天下,算是最早的“農民工”吧。不過到我出生時,已經家道小康,懂得要培養我早點讀書,所以在3歲時便請人教我認字號一種識字卡片,正麵是字,背麵是圖歲上幼兒園,除了父親訂的一份《新民報》外,幾乎沒有書。家裏有字的而且-裝訂成本的,隻有每年一換的皇曆。沒事時,也翻過,留到現今記憶中的隻有“龍治水”,因為一翻開皇曆赫然印在第一頁的就是威猛的神龍張大口在吐水,如果畫的是一條龍,那麼就是一龍治水,本年非大旱不可;如是“九龍治水”則本年度非大澇不可。大約今年的台南地區就是“九龍治水”罷。

不過皇曆箅不上書,我讀的第一本真正的書是本沒書皮的《名賢集》。這是本從四字句到七字句勸人行善的格言集,現在看來其中許多是很庸俗,如“人無橫財不富,馬無夜草不肥”之類,體現的是小市民意識。但也有好的,如“但行好事,莫問前程;與人方便,自己方便。善與人交,久而敬之”之類,屬於通俗化的儒家思想,而且讀起來朗朗上口,感覺十分愜意。這對大腦還處在空白狀態的小孩是很有吸引力的,沒事的時候讀一讀,仿佛有點感悟。後來上初中時,初讀《論語》,便有似曾相識之感,格外親切,可能就與這本《名賢集》有關。

我讀的第一本小說是客人丟在家裏的殘破不堪的《三俠劍》。上三年級時發現這半本沒頭沒尾、不知書名的“書”,一讀,有故事情節,有懸念,有神秘的武功:“金鏢將勝英、勝子川一口魚鱗紫金刀,三支金鏢壓蓋綠林,甩頭一子定乾坤”,在“揚子江心倒鳧八百裏”。這種英雄氣概和蓋世無雙的武藝,會激起當年的男孩兒什麼樣的幻想?大約是現在的男孩兒難以理解的了。記得每天下學後,第一件事就是把這本殘書攤在桌子上,然後跪在凳子上(坐著不夠高)一個字一個字地念,自得其樂。一旦有事中斷,便用毛筆帽,蘸著紅印泥,蓋在中斷的地方。半年下來,破書滿篇盡是紅圈圈。過年時,逛廠甸,非要買“魚鱗紫金刀”不可,無奈玩具攤上沒有,隻好買了一把“九連環寶刀”,聊以自慰。對武俠小說的愛好延續到初中,初一時讀了大量的武俠小說。作者是鄭證因、白羽、徐春羽、還珠樓主;書是《鷹爪王》《子母離魂圈》《十二支金錢鏢》《蜀山劍俠傳》之類,每種都是五六十集,一天要看兩三本,沒完沒了。因為書是租的,在課堂上也要加班看,還要擔心老師沒收。這種閱讀狂熱就與這半本《三俠劍》有關。不過在師大附中初中三年生活中,隻被老師沒收過一本書,還是《魯迅小說選》。

第一本自己買的書是世界書局的半圖半文的《史可法》。1947年年底,快過年了,父親帶我去沂園澡堂洗澡,沂園在楊梅竹斜街,洗完澡.父親問我要什麼,我說“書”。沂園東側有個文具店,代賣書籍,多是兒童讀物。《史可法》這本書類似現在的小人書,但不是小本裝訂,而是32開本,每頁分若幹格。至今尚能記得的是史可法還是窮書生時進京趕考,沒錢住店,住在城郊的破廟裏。正趕上巡城禦史左光鬥,巡査到這個廟裏,看到和衣而睡的史可法,書本還丟在一旁。左光鬥同情這個書生,便把自己的皮裘蓋在史可法的身上。從這個故事裏,我第一次知道,好學是一種普遍認同的好品質,受到社會的讚美和尊重。這種認識使得我對1957年之後整個社會鄙視讀書的風氣特別不能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