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環顧了一下周圍的環境。四壁黢黑,大約是煙熏的,因為每天都在室內生火。牆上屋角掛滿了蛛絲和塵塔,地下一個犄角堆著二尺高的麥秸,這是給睡在地下的人準備的。新進來的人,由老號看一下他是否有資格睡在木頭炕箱上(主要是髒不髒沒資格就讓他墊著麥秸睡在地上。即使監獄也是有等級的。那個瘋子就睡在地上。
一會兒我就和這些老號混熟了。他們主動向我訴說他們的案情,讓我幫他們拿拿主意。睡在我旁邊的一個姓譚的,對我說,他是3608廠的,一天他去房山縣城買東西,在大街上碰到一個女人,這個女人抓住他說,某某天譚在大石河摟抱她、親嘴。譚說那天他正在上班,不可能去大石河。這應該是很容易鬧清的問題,不知為什麼,這個譚某被關了二十多天了。我對他說,這很容易證明的,讓他單位的領導或同事出具一份那天他在上班的證明就可以了。
另外,有兩三個河北老鄉,他們有的是到房山收購破銅爛鐵,有的是聯係買煤(房山許多公社出煤),都被以投機倒把罪抓進來了。其中有個一個四十來歲程姓農民老是一副要哭的樣子,對我說“您看看,不就因為在房山有個親戚,聯係點煤。我們那裏是有吃的,沒燒的,這裏是有燒的,沒吃的。我給聯係聯係,換一下,掙點辛苦的跑腳錢,這就叫投機倒把?臘月二十七那天,被抓進來的,一關二十多天了,媳婦包好了餃子等著我過年,孩子也等我賺倆錢買炮仗呢!”說著眼淚就流下來了。旁邊一個三十來歲有點監獄油子樣子的人厭煩地說“別說了,怪討厭的。身子掉到井裏了,耳朵還掛得住!先想想你怎麼應付預審員吧。”
這個油子樣的人實際上才24歲。他18歲那年被判過一次。這屋裏就他不發愁,該吃就吃,沒事就睡。還有受到一些室內“玩鬧”(“文革”中後期,一些胡同串子,小打小鬧,小偷小摸的小角色稱之為“玩鬧”)的崇拜。當有的玩鬧對他不夠尊敬時,他會橫起眼來訓斥他們:“你們算個屁。見過什麼?”五處(北京公安局勞改處又稱“五處”)你去過嗎?“大鐐你蹚過嗎?萬人批鬥大會你撅過嗎?”於是小玩鬧們隻得低頭服軟。
我問,因為什麼那麼年輕就被判刑。他說是因為與支書吵架,起因是宅基地(這是農村容易起糾紛的問題之一),被判五年,去了勞改場。他把勞改場說成天堂一樣:“那裏比家裏吃得都好,定期吃大米白麵,幾乎每天的菜裏都有點肉,那裏搞獎金製度(當時社會上批資產階級法權,堅決抵製物質刺激,大批獎金),每個月能分十來塊錢。勞改五年攢了二百多元,出來後可沒辦法了。老爹因為兒子坐監獄氣死了,哥哥跟我分了家。我分了兩間冷屋子,每天下地幹活,回來是清鍋冷灶,還得自己燒火做飯。顧得了吃飯,顧不了下地,顧了下地,顧不了吃飯。我一看沒轍,就給勞改場領導寫了封信,要求回去。勞改場回信說,我犯罪了,才歸他們管,沒犯罪,他們管不著。那好,我就再找點罪犯。”我問:“你犯什麼罪了?”“往河北省倒騰電機、電線。”“你倒挺能耐啊。”“這算什麼,沒大錢,有大錢還能賺大的。告訴你,錢賺錢,不費難;人賺錢,難上難。”這是他從生活中體驗來的。旁邊有個窩窩囊囊從外地到房山做上門女婿的小夥子,聽他講勞改生活人了迷,真想去。這位“油子”嘲笑他說:“小子無能,情願更名改姓(這是農村招贅寫的婚約文書的開頭語)……你到了人家,被人家打了,反而你被抓起來,這叫什麼事。你這點事離去勞改場遠了去了,人家就是給你個下馬威。出去跟我去幹吧。這麼棒的體格,給我扛電機,一天就能賺個十塊八塊的。”這個倒插門的女婿聽了興奮得不得了。
這個“油子”除了胡侃外就是“逗瘋子”。那個精神病患者也很可憐。他是1966屆初中畢業生,“文革”中父母被批鬥,全家被遣返回房山。房山在“文革”時批鬥“四類分子”手段殘酷,在北京有名,其父被打死,母親病死,他就瘋了。平常在外麵撿吃要喝,沒人管他。逢年過節,或有外賓來,嫌他有礙觀瞻,便把他抓到這裏來,過了節,也就放了,估計他快走了。瘋子不打人、不罵人,別人打他,他也不還手。他“瘋”的表現就是唱歌,而且音準、音色都還可以,不讓人討厭。看到當兵的背槍從窗前過他就唱“騎馬挎槍打天下”;看見有人進來,冷不丁就會唱一句:“王老三,我問你,你的家鄉在哪裏”;看見公安人員打開門提人,他可能會唱起來:“大叔大叔救救我,我不死,我要活”,聽起來真是淒慘,可是周圍的人都會大笑。他會的歌很多,有時他輕聲哼唱“讓我們蕩起雙槳,小船兒推開波浪,海麵倒映著美麗的白塔四周環繞著綠樹紅牆,小船輕輕……”感到與這個場所真是不協調。“油子”逗他唱樣板戲中李玉和“獄警傳,似狼嗥……”看守進來製止,瘋子停了,“油子”又鼓動他唱,當兵的又進來幹涉,往返三四次,當兵的急了打了瘋子兩個嘴巴,瘋子一改眼大無神,表情非常痛苦,突然號啕大哭,把一室的人都驚呆了。我責備那個“油子”,他說我也沒壞心,就是“解解悶兒”。
雖然傳訊、收容的人尚屬“人民內部矛盾”,但這個屋門也是從外麵插著,想出去,要向看守求告。每天兩頓飯,窩頭、玉米麵粥,有點菜。我剛進來,心煩,吃不下去,分給老號吃,看他們狼吞虎咽的樣子。我想,人在食和色這兩個基本麵上,與動物沒多大差別。
每天放三次茅(上三次廁所屋裏有個尿桶。廁所在拘留所裏,要經過有兵把守的大鐵門。拘留所裏由勞動號(進了監獄的人失去人的名稱,通叫做“號”)清掃,很清潔,廁所也是一樣。上廁所時,在屋門口排隊,報數,向把門大兵說清有多少人,解完手,再集合排隊,報數,出來拘留所鐵門時向守衛報清楚,很嚴格。在廁所裏時時聽到拖著沉重的鐵鐐的犯人行走,他或是被提審,或是放風,這是我第一次在現實生活中聽到腳鐐響。很恐怖。
借放茅的機會,煙鬼們像很喪氣似的垂著頭,但他們是專注地撿煙屁,偶有發現,其樂無比。拿回到號裏,由室內威信較高的人保存,湊夠了一支了再卷起來抽,大家分享。我剛進去,大約是為了表示友好,把存的煙頭卷成一支煙,讓我先抽,我本來煙癮不大,謝絕了,說不會抽。旁邊一個年輕人說“老師,您把您那口讓給我吧”。“他媽的,你撿過幾個?抽一口還不夠?還想抽第二口。”我旁觀他們吸煙,眯縫著眼,鉚足了勁,長吸一口,一點兒不讓煙從鼻腔逸出,完全陶醉在香煙的享受中了。開始時還有火,就在火爐上點煙,後來火撤了,用鞋底子在木床箱上摩擦起火。這些都是在極小心、極秘密的狀況下進行,要是被發現,起碼暴打一頓。看守說“監獄無小事”關在這裏,無所事事,提審一次,隻簡單地問了問案由。沒書看,沒有人可聊。這裏關得最長的隻有七十多天,可是不論誰,一開口就是性,就是女人。那位河北農民老程,別看四十多歲了,挺活潑,挺花哨。是個農村文藝積極分子,他時常小聲唱“文革”前的情歌《小二黑結婚》中《清泠泠的水來藍格盈盈的天》,東北民歌《小拜年》《丟戒指》一類。並自述其結婚時妻子才17歲,根本不懂男女之事,從洞房跑出的情景,當著大家說,毫無靦顏……
我在這裏待了十多關,一天看守叫我,同室的人說王老師,你該走了,別忘了我們啊!我也以為,沒事,該放了。到了看守值班的小屋(拘留所前〉,他檢査一下,並說你沒落下什麼東西吧?“沒有。”我很快回答。看守無言,我問:“沒事了吧?”“沒事了。”看守回答。我可笑地客氣一下:“再見。”我拿了包,從拘留所往外走,快走到分局門口了。突然,從另一間屋子出來一個警察,喊我:“王學泰,等等,還有點事。”我停了下來,他要我在院子等一會兒,我覺得有點不妙。過了十來分鍾,開來一個帶帆布篷子三輪摩托。那個警察要我上車,我問去哪裏。“市局。”我上了車。傳訊室這一段隻是三年多牢獄生活的開始,很短暫,但我至今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