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門開著,尚未進門,駱英就看見廳內一扇屏風,上麵畫著兩隻孔雀,雀目上釘著兩支羽箭,駱英一看那箭杆亦是微呈紡錘形,就知道這主人箭法不凡。來到裏邊一看,兩邊還有兵器架子,右邊架上隻斜放著一杆長槍,白椆木杆,槍尖不是純玄鐵,卻也有七八分,鮮紅的槍纓,駱英不由得想起了當年駱雲那杆槍,就忍不住看了長的極像駱雁的雪雁公主一眼,雪雁公主心下既明,暗暗做起了自己的打算。另一邊架子上就有甚多槍棒,俱都是凡品,隻是那把弓也是張銅胎鐵背的硬弓,弓弝亦以犀牛角為飾,駱英就問:“師太,這弓是福王的,還是那反王左忠信的?”賢悔卻正看著雀屏出神,聽見駱英問詢,忙道:“本來是我家王爺的,左忠信攻占王府,就把這些都據為己有,隻是他又哪來那麼好的功夫,這長槍硬弓,他一回也沒用過。”駱英見她眉眼間尚有些須得色,又看看雀屏,想起唐高祖李淵求婚竇後箭射雀屏的故事,心想:難道福王跟她也有過這麼一段兒?又看看那杆長槍,心道:“看來這福王功夫不凡,隻是又為何—
跟著又想起韓封來,就問:“師太,這長槍硬弓是韓封送給福王的罷。”賢悔點頭道:“正是。可那韓封是另有所圖,若不是這妖人,王爺也不至誤入歧途,那反王又怎能如此囂張。”駱英點點頭,又把歐陽踏雪摟在了自己身側。
賢悔又把他們領進內室書房,駱英見書架上藏書頗多,案上令旗令箭,金印玉牌、文房四寶一應俱全,劍架上也放著把雙手劍,心知這多半也是韓封得自風府轉送於他的。又見案上塵土甚多,隻怕真有一年多沒有人來了。賢悔又道:“王爺識得韓封以前,勤政愛民,為國事日夜操勞,各州府官員百姓有口皆碑。那時候王爺跟賤妾也很恩愛,他每晚坐在這兒批閱折本,臣妾就在一邊服侍。每每他有閑,就把臣妾摟進懷,教我執筆用印,”說到這兒不由得怔怔出神。
駱英也想起駱雲的帥案,自己也無數次摟抱發妻駱雁,兩人一起把玩印信令牌,耳鬢廝磨……
不過他沒有出神,但看見賢悔追憶當年美好時光,沒忍心打擾,自己看起了四下,隻見書架旁鎧甲王袍猶在,隻是也已布滿灰塵。
賢悔很快回過神來,道:“王爺恕罪,王爺請隨我來。”領先出了書房。
後麵有幾間大屋子,房門都被砸開,每一間地上滿是繩索鐵鏈,牆邊架子上掛著數十粗細不等、長短不一的皮鞭,每一根都為血漬浸透,牆角還扔著不少抽折抽散的鞭子,地上都是亂草,想是那些女人棲身過夜的地方,此時正是嚴冬,屋裏半點火星也無,陰風嗖骨,腥氣撲鼻。賢悔道:“這三間就是那反王關押鞭笞女犯人的地方,對麵是男犯,都是供他每日輪流鞭笞揭取食用的。”駱英道:“你別說這個了。咱們到地牢看看罷。”
賢悔稍一遲疑,駱英沉臉道:“這些女人不都是父王抓進府來的麼?他的罪孽一點也不比左忠信輕,你休想讓本王寬宥他半分。前麵帶路。”
剛到前廳,就聽樓上砰的一聲響,展玉顏驚道:“有鬼,這樓裏有鬼。”駱英也嚇了一跳,刷的拔出歐陽踏雪腰間秦王劍,“別怕,這把劍能驅鬼避邪。”一邊說,一邊仗劍上了樓。
樓上一間臥房裏,地上桌案橫躺,房梁上一丈白綾,吊著個披頭散發的女人,左玉珠大叫一聲“娘。”幾步撲了過去。駱英知道還有救,忙擲出寶劍割斷白綾,女人落在了左玉珠懷裏。駱英過來又掐人中又按心口兒,好半天女人才緩過神來,卻是一動不動,駱英問:“你是左忠信什麼人?為什麼尋短見?”賢悔道:“她是左忠信的原配妻室。”駱英一聽就放開了手,“那你也該死。”女人依然一動不動,“是,賤妾早就不想活了,你殺了我罷。”駱英一愣,看看她,隻見她神情麻木,雙眼無神。身形瘦削,隻怕自己不殺她,她也活不過三天了。忍不住問:“你不是左忠信原配妻子麼,怎麼也—”女人也不答話,忽然甬身往駱英劍上撞,駱英趕緊撤劍閃避,女人重重摔在地上。賢悔過來扶起她,道:“她跟我一樣,左忠信誤入歧途,鬼迷心竅,自也聽不進她半分勸,看她身上,左忠信也沒少抽她鞭子。”駱英看她臉頸手腕連腳踝上果然盡是鞭痕,不由得心軟了些。忽聽雪雁公主道:“這是什麼?”駱英順著他指頭一看,隻見地上一席湘妃竹席,紅木桌上一方木案,通體透明,便如後來的西洋玻璃一般,案麵有一角卻作血色,駱英有些不解,輕聲自問:“這是什麼木料的,真是少見。”
賢悔道:“這方香案是我外祖留給我母親的,母親非常賢惠,每次給父親送飯奉茶都要舉案齊眉,父親也很疼愛母親。”駱英聽了,就想起似乎有這麼一個舉案齊眉的故事,一時想不起是誰,就聽身邊歐陽踏雪道:“是梁鴻和孟光罷?”駱英點點頭,又問賢悔:“你跟福王一開始也很恩愛罷?”賢悔道:“正是,那時候王爺每天勤於軍務政事,常常徹夜不眠,我就用這方托案給他送茶,送夜宵。後來韓封來了,他們在這兒夜夜歌舞升平,糟蹋抓來的那些女孩子,一開始不讓我來,那天我硬闖進來,他就大發雷霆,打了我,還把我關進了後麵的牢房。後來惠兒跟她求情,他才放了我出來,怕我走漏風聲,就把我關在這裏。我跟他要來這方香案,想方設法求他來,讓他看見,希望他能迷途知返,可是他聽韓封蠱惑,早已鬼迷心竅,唉。後來我的眼淚滴在香案上,香案就變得如琥珀一般透明,韓封說若是能通體透明,那可是價值連城,他就相信了,每天都拿皮鞭來抽打我,讓我的眼淚滴在這香案上,後來我的眼淚哭幹了,他又把惠兒抓來,用她的眼淚滴。後來左忠信來,聽說這件事,也深信不疑。惠兒的眼淚也沒了,就輪到了這位夫人。左夫人,我說的沒錯罷。”左忠信的夫人道:“左夫人早死了。那天隻因為我在上麵滴了幾滴帶血的眼淚,他就要把我押進地牢拷打折磨,還是韓封說有幾滴血淚之痕更為罕見,他才饒了我。沒攻占王府之前,他不是這樣,都是那韓封,”駱英怒道:“又是他。”正要問他的下落,就聽樓後麵隱隱有女人陰惻惻的冷笑,還有男人的慘呼哀號。眾人聽見,盡皆心下一寒,駱英問道:“後麵是地牢麼?帶我去看看。”賢悔聽見男人動靜,先是一怔,又聽駱英如此說,便有些猶豫,駱英一見心下便即明了,怒道:“你還指望他能活麼?前麵帶路!”道:“是。王爺請隨貧尼來。”領先出了屋。左夫人有些害怕,左玉珠扶起她,勸慰幾句,跟眾人一起下了樓。
幸花樓後麵就是王府的地牢,隻見牢門裏外橫七豎八握著幾具死屍,看穿著都是左忠信的嘍囉。牢門大開,眾人彎腰進門沿街而下,剛走出幾步,就又聽見那女人哭不是哭笑不是笑的動靜,展玉顏忽道:“鬼,王爺,是鬼,這回是真的。”此時天已經暗了下來,眾人也不由得一陣心驚,駱英心道:“難道這裏麵真有冤魂作祟麼?”又拔出秦王劍領先前行。
地牢裏通道兩邊有火把油燈,一間偌大的刑訊室點著牛油大蠟,木架子上鐵鎖綁著一個男人,全身赤裸,已經體無完膚了。架子前麵有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拿一根五尺來長的鞭子還在抽打。駱英見那鞭子把似也是紫檀木所製,且抽下去鞭鞭見血,心道:“這多半也是韓封送給福王的,卻怎麼到了這女人手裏。女人左手還拿著杆一人來長的紅纓槍,抽幾鞭就紮那男人一槍,而且隻紮四肢,每一槍都穿透了。駱英一看那杆槍覺得甚是眼熟,“難道是她?”但又一想“這絕不可能。”
眾人一看那男人滿身滿臉的血汙,那女人兀自掄鞭不住抽打,再加之地牢裏本就昏暗,當真如十八層地獄一般,惡鬼受縛,鬼卒行刑,一時間誰也沒說話,也沒人上前阻止。
那男人忽然哀聲求道:“求求你,還是快殺了我罷。”賢悔本來就正打量那男人,一聽他說話,不由得大驚失色,“真是他?他還活著?”又相求駱英:“王爺,你快叫這個瘋女人住手啊。”
駱英不認識福王,看看嶽父,歐陽春點點頭。駱英再看木架上,福王雙手雙腳都被釘了鐵釘,腰臂大腿還被縛著鐵鏈,全身上下真的沒有一寸肌膚,都是生肉糊肉,露出來的髒腑白骨。正生出些許憐憫,卻又聽那女人一陣冷笑,“想死?沒那麼容易,我偏要折磨你,讓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皮鞭抽得更狠了。
駱英聽她話音,心下又是一凜,邁步過來。女人聽見腳步聲,吼道:“滾開,都滾開,我要殺了他,我要把他碎屍萬段!”駱英已經看見她大半個臉,不由得一聲長歎:“唉,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勿以惡小而為之,勿以善小而不為’,這話是半點也不錯的。”
女人回過頭看看他,也是一臉驚怖:“你,你,你是人還是鬼?”駱英道:“你說呢?”歐陽踏雪過來問道:“王爺,你認識她?”駱英點點頭。女人又看看駱英,“王爺?”又看看歐陽踏雪,又是一陣淒厲的笑,皮鞭纓槍一起向福王招呼起來。
駱英也沒攔著,把歐陽踏雪拉到一邊,“她叫林琴,她爹跟我養父駱雲有些交情,曾經給我們倆訂過親,我跟她,也算是未婚夫妻。那年她爹弄了個國術比賽,她得了個槍術冠軍。那天她爹我爹都在台下看,我說她的槍太軟,耍給老爺們兒看著玩兒還行,真要上戰場就不頂硬了。不想被她聽見,從領獎台上下來就要跟我比武,我要下場,爹爹厲聲不許,她爹也把她訓斥了一頓,弄得大家不歡而散,後來這婚約也就散了,我也沒有再見過她。哪知道,哪知道,我從大清來到大宋那天,就是那天夜裏,在那片亂葬崗,我身上又痛又冷,卻見她忽然出現在我身邊,我就叫醒她,求她救救我,她大概是讓我嚇著了,隻是怔怔發傻,我求她,她也不理,甚至還有些快意,我就知道求她救我恐怕是不成了,又求她去看看附近有沒有人家,幫我叫幾個人來,她也不答應,後來我實在冷得受不住,求她幫我生堆火,她也不肯。她身上也隻是睡衣,我又求她弄些枯草樹葉來幫我蓋蓋,她說‘好好’,就起身跑了,哪知卻是一去不回頭。要不是爹爹救我,我就是不痛死,也要被凍死了。她要是想辦法救救我,或者隻要幫我撿些荒草回來,也能碰上爹爹,她要是跟咱們在一起,又怎麼會有今天?”
展昭離他倆不遠,聽見駱英述說,想起當晚駱英那副眼神,不由得輕輕歎了口氣,想了一想又過來道:“英兒,這本也怪不得她,那晚你那樣的情形,別說一個女孩兒,就連爹爹也給你嚇得夠嗆。”駱英看看林琴,點點頭:“爹爹說的是,可她也是習武之人,見死不救,也是不該。隻是這福王,未免也太過分了。”
歐陽踏雪看看林琴,身上也是體無完膚,不由得一聲輕歎:唉,她若是肯救一救英兒,今日定然跟我一般。隻是一念之差,遇見了福王,落得今日這般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