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天冷夜黑,林琴又是官家小姐,的確是被駱英嚇得魂飛魄散,自是慌亂之極,棄了駱英隻顧奔逃。跑了一夜,天亮時才覺出疲憊不堪,雙腳小腿也早已鮮血淋漓,疼痛無比。眼看荒草蒺藜那邊就是大路,她心力憔悴,眼前一黑,雙腿一軟,不由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卻聽大路上一陣馬蹄聲響,過來好幾千軍馬,為首一人佩劍提槍,正眼也不眨的打量她。林琴急忙呼道:“救命,救救我。”那人下馬過來,解下大紅的英雄氅給她披上,抱起她道:“小美人兒,別怕,跟本王回府罷。”拾起她那杆白蠟纓槍,抱起她放上了他的馬背。
林琴驚魂初定,隻覺得這英雄氅甚是暖和,小腹上這人的右臂也格外有力,他這杆槍可真長,槍杆也粗,倒似也是椆木為杆,“看他這身杏黃袍,說不定真是個王爺呢。”
王府裏,幾十名侍女服侍林琴沐浴更衣,她一個人的早膳竟有十七八道菜。吃完飯,三四名先生一起給她看病,侍女們說是禦醫。看完病,她就在床榻上休息。她父親隻是七品官,為官清廉,府中連一名侍女也無,這一進了王府,真覺得是上了玉皇大帝的淩霄寶殿一般,隻見紗簾漫卷,外麵十餘侍女低頭侍立,都是供他使喚的,再看看這金雕玉飾的龍床,嶄新的床單錦被,柔軟舒適,床外燃著杏香,輕煙徐徐,幽香撲鼻,過了好久,她才睡著了。
上午,她睡得正香,卻被一陣鼓聲驚醒了。起身下床,就有侍女過來服侍穿衣穿鞋,一問之下,才知道是王爺正在操練兵馬。出樓到前麵一看,隻見王府校場上正在練兵,那杏黃袍的王爺高坐帥台,身邊傳令官揮動令旗,校場上眾軍依令變換陣形,她也識得那是諸葛亮留下的八陣圖。再一看那王爺,高高在上,不怒自威,看了一會兒,不由得心遙神馳。
那天下午,就是在那座幸花樓,王爺的禦榻上,林琴把自己的一切都給了王爺,王爺也答應將來一定冊封她為正室王妃。
那兩個月,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王爺每天都要臨幸,朝夕相伴,練兵帶著她,批閱折本要她服侍在側,時不時問詢她的意見;閑時一起到野外縱馬騎射,遊山玩水,回府一起彈琴對弈,手把手教她寫大字,畫山水花鳥,教她射箭使槍,看她翩翩起舞,共醉入房……
然而好夢易醒,王爺也隻稀罕她兩個月,疼愛她兩個月,幸花樓裏比她更嫩生水靈年輕貌美的黃花兒閨女有的是,王爺早把她忘了。
這天,她聽侍女說王爺要下樓出門,就到樓前花園裏練槍,希望王爺能看見。那天下午王爺倒是看見了,卻是大發雷霆,罵她是賤貨,婊子,罰她跪著把大槍擦拭了一下午,晚上喝醉了又來臨幸,胯下卻不爭氣,一怒之下,竟然拿她那杆纓槍,用槍把……
第二天,她就被關進了一間空房,每每他胯下不爭氣,就來折磨她,開始隻是槍把皮鞭,後來就漸漸用上了夾棍烙鐵,甚至命令兩個大漢用兒臂粗的繩子勒她的腦袋,讓她現出狐狸精的原形。到後來幹脆把她投進王府地牢,拿她試驗各種新刑。
直到有一天王府忽然換了王爺,王爺也被投進地牢,那個新來的王爺穿上了他的杏黃袍,親自動手拷打他,打了七八天,又讓獄卒接著拷打,隻是並不要他的命。
林琴在牢房裏看著,心裏別提多解氣了。
這天,剛吃過晌午的嗖飯剩菜,就聽外麵一陣大亂,有人進來砸開牢門,牢裏的犯人跑了個精光。林琴已經沒有力氣跑了,掙紮著來到木架子旁,看了看架子上早已麵目全非的“王爺”,不由得一陣大笑,隻是她自己聽了,也已分辨不出這是笑還是哭,一看那杆紫檀木把的皮鞭就掛在架子邊上,過去就抓了起來……
這王爺自然就是福王了,他跟林琴相遇時已經認識韓封數月,對林琴寵愛時抬上天,玩兒厭了就打下十八層地域也就不足為怪了。
那一幕幕往事從林琴心頭掠過,她不由得又哭又笑,瘋了一般把皮鞭纓槍抽刺福王。福王的正室王妃賢悔不忍再看,求駱英道:“駱王爺,快別讓她再打了,我家王爺是有罪,可他受的這些酷刑,也足已抵消他的罪過了。”林琴看看駱英,“他也配做王爺?姓駱的,你以為我會後悔是不是?告訴你,我一點也不後悔,你以為你是府台大人的公子,人人就得巴結你是不是?我偏就不稀罕。”又看看福王,“王爺,你才是真正的王爺,我知道你是上了那妖人的當,我不怪你,下輩子我還做你的王妃。”說著調轉纓槍,狠命刺進了自己心口兒,片刻間便氣絕身亡。
駱英身邊所有年輕女子都對他傾心不已,本來他正在想怎麼安置林琴,聽她臨死前這番評價,不禁有些愕然,再看福王,心口兒也早已中了數槍,死去多時了。駱英又看看福王慘不忍睹的死屍,歎了口氣:“唉,這福王罪孽深重,受這些酷刑也是罪有應得。不過死前還能有這麼個紅顏知己為他殉情,也算此生不枉了。”
歐陽春就在他身邊,問道:“英兒,今晚你是正主兒,該當如何善後,你拿個主意罷。”駱英躬身道:“爹爹,我想這兩位都是最大惡極,就是晾他們一夜,也不過分,咱們先回客棧,明天我讓地方官來,咱們跟他們商量看該怎麼辦就怎麼辦,爹爹意下如何?”歐陽春點點頭,又跟蔣平商量幾句,回身道:“英兒,爹爹當年受官府誣陷,還是福王出麵幫著爹爹洗雪沉冤。老話兒說‘殺人不過頭點地’,咱還是先買副棺木,把他盛殮起來,你看,”駱英趕緊道:“爹爹說的是。隻是這個時侯,棺木隻怕不大好買。”蔣平忙道:“英兒,這事兒交給我們罷。”吩咐小五義哥兒四個,那四人躬身領命,出了地牢。左玉珠趁眾人沒注意,也起悄悄跟了出去。歐陽春過來衝福王屍身躬身行禮罷,親自動手去解福王鐵索,駱英徐良也過來幫忙,撬起四根大鐵釘,把福王屍身放下來。展玉顏找來快門板,跟雪雁公主一起抬過來,福王屍身被放上去,歐陽春解下外袍,給掩蓋上了。
沒一會兒,那哥兒四個回來,跟蔣平歐陽春說了幾句,蔣平點點頭,“你們幾個把王駕千歲抬出去罷。”幾人一起抬門板出了地牢,駱英看看林琴,過來抱起,跟幾女和歐陽春蔣平都出了地牢。
外麵小哥兒幾個七手八腳把福王入了殮,左玉珠也買了兩副棺木叫夥計幫忙把父親兄長也盛殮起來,駱英一看還有副棺木,自然是買給林琴的,就過來把她的屍身也放了進去。又回來掏出銀兩給了夥計們,讓他們回去了。
駱英跟歐陽春蔣平商量要回客棧,歐陽春點頭,看看棺木前兩家女眷,自然不放心留下她們,出言相邀,那兩對母女卻不約而同都婉言謝絕,要給死者守欞。歐陽春因為欠福王情分,覺得有責任照看他的遺孀孤女,就跟駱英商量留下陪欞。歐陽踏雪自也留下陪父親。駱英自然不能單獨留下愛妻,也隻好留下來。蔣平一看,就讓小五義哥兒五個都回客棧去,自己留下陪歐陽春和駱英夫妻、耶韓兩女。左玉珠趕緊起身招待,燒水沏茶,準備晚飯。
晚飯後,眾人又來到棺前陪欞,駱英跟兩位妻子還有那兩女找來麥秸木柴,生了一大堆火,幾人都來圍坐了取暖,歐陽春跟蔣平又勸了那兩對母女半晌,卻忽聽幸花樓裏有腳步聲,眾人都是一陣驚駭,連歐陽踏雪都緊緊拉住駱英的手,“王爺,這—”駱英摟了她腰,“別怕,”拔出秦王劍交在她手,看看嶽父。歐陽春跟蔣平對視一眼,一起站起了身子,“去看看。”就一起奔了幸花樓。
其時已近亥時,大半輪明月高高升起,清清涼涼的月光之灑下來,照進幸花樓前廳。眾人進來,卻又聽不見了動靜,駱英摟摟妻子,“沒事,也許是野貓。”又看見那雀屏,兩支羽箭箭尖兒沒有盡數射入,月光映襯下閃出點點寒光。駱英拉著妻子跟那四女來到雀屏前,伸手握住箭杆,隻覺得入手冰涼,卻原來連箭杆也是镔鐵所鑄,不由得長歎一聲,“福王這般箭法槍法,真是可惜了。韓封這老賊—”剛說到這兒,就聽後麵又是幾聲腳步響,眾人又是一驚,隻聽腳步聲越來越近,從後麵出來一個披頭散發的女子,身上衣衫襤褸,都是血漬,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來到大廳一角,抬起頭張開嘴,直直的站著動也不動。眾人看了都是一愣,不知她這是幹什麼,卻聽左玉珠道:“她這是來接爹爹屎尿來的。”眾人一聽無不大怒,又聽雪雁公主叫道:“鶯兒,是你麼?”那女人一愣,轉過頭看看雪雁公主,卻如同不識,忽然看見駱英,馬上嚇得跪地磕頭,“王爺饒命,王爺饒命,我吃,我吃。”撞得地板咚咚響。雪雁公主撲過來,“鶯兒!”一把抱住她,放聲大哭。
歐陽踏雪讓她們主仆哭了一會兒,方才出言相勸,勸了半天,雪雁公主方才止住悲聲,看看那鶯兒:“好妹妹,你受苦了,你受苦了。”又跟駱英道:“王爺,當初若不是鶯兒舍命救我,現在站在這兒的就是我啊。”駱英點點頭,“這樣的侍女,倒極是難得。她也叫英兒?”雪雁公主忙道:“不不,我妹子是黃鶯的鶯,跟王爺不是一個字。”駱英道:“就是一個字也不打緊,我看她身子虛弱得很,精神也不大好,咱們還是快回客棧找個先生給她好好看看。”雪雁公主點點頭:“是是,”看看鶯兒,“明天我就回大遼,就算傾家蕩產,我也要醫好她。”
駱英看看外麵,“這樣的惡徒,也配咱們給他守欞麼?爹爹,四叔,你們要不回去,我們可要回客棧了。”歐陽春看看蔣平,看看那兩家女眷,“回去罷。”歐陽踏雪過來扶住賢悔,左玉珠看看娘親,也跟眾人一起出了後花園。到了前院兒,眾人各自牽馬,雪雁公主抱著鶯兒共乘一騎,歐陽踏雪帶著賢悔,展玉顏跟韓家女兒各自帶了左家母女,眾人一起策馬出了王府。
走出不遠,忽聽路旁樹上一陣簌簌聲響,駱英一聽心下就是一凜,他跟歐陽踏雪並轡前行,未離半步,刷地拔出神龍劍,歐陽踏雪一驚,看看樹上:“王爺,你怕韓封沒走麼?”駱英道:“很難說,還是小心為好。”劍就沒有歸鞘。樹上卻沒了動靜。
又走出幾裏,還是沒有動靜,眾人都稍鬆了口氣。忽聽韓家女兒一聲大叫:“公主閃開。”一把把雪雁公主主仆推下馬。雪雁公主離著駱英有些遠,眾人回頭一看,隻見韓封已經坐在了雪雁公主馬上,一聲喝罵:“賤人,壞我大事!”卻有一把掐住她咽喉,把她擒過馬來。駱英一看就是一愣,“你想幹什麼?”韓封道:“廢話少說,把神龍劍跟紫檀王鞭都給我。”駱英道:“我要是不給你呢?”韓封道:“你敢不給,我這就掐死她。”駱英道:“她可是你的女兒,又不是我的。”剛說完,韓封就掐緊了女兒咽喉,“他媽的,你倒底給不給?”駱英深知他性情,忙道:“老賊,住手,我給你就是。”把神龍劍跟紫檀王鞭都扔了過來,韓封伸左手接住都插在腰間,又道:“藏寶圖呢?交出來。”駱英道:“在你女兒身上呢。”韓封看看女兒,女孩兒點點頭,韓封又道:“還有你枕頭裏的東西呢?快回客棧給我拿來!”駱英心下一凜,稍一猶豫,韓封又把手一緊,駱英忙道:“好好,我給你就是,你別,別傷著她。”便跟歐陽踏雪帶過馬首,剛走出不遠,就聽身後唰的一聲,又哧的一響,韓封怒罵:“賤人!”駱英回頭一看,卻是韓家女兒拔出神龍劍先刺過自己腹部,又刺過韓封心口兒。韓封沒有立即便死,右手死死掐住女兒咽喉,韓家女兒用最後一點力氣握緊劍把一刺到底。韓封一痛,跟女兒一起摔落馬下。韓家女兒蹬了蹬腿,氣絕而亡,駱英自是驚怒交迸,拔出妻子腰間秦王劍,催馬過來一劍把韓封頭砍了下來,又下馬過來,費了好大力氣才掰開韓封右手,抱起韓家女兒一看,已經沒救了,不由得一陣悲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