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公祠裏,香煙繚繞,香案上一樣的水酒貢品,稻草蒲團上,少女給神像磕了兩個頭,第三個磕到一半,便看見身後悄然多了一個怪模怪樣的人,不由得心下一驚,“娘,”她母親也聽見了腳步聲,回身一看,更是一驚非小,半晌也沒說出話來。
駱英也端詳了這女子好半晌,輕聲問道:“燕兒,是你麼?”女子身子一抖,“大、大帥爺,你,你回來了?真是你回來了麼?”駱英點點頭,“是,燕兒,你看見我的雪兒了麼?”
這女子正是當年驚龍山上楊六爺的女兒楊燕兒,見這人果然是駱英,立時便流下了眼淚來,“大帥爺,你真的回來了,真的回來了。”駱英忍不住走過來,掏出手帕伸手輕輕給她拭去眼淚,心下一軟,輕輕把她摟進懷裏,“好妹子,是我回來了。這些年,讓你受委屈了,對不起,對不起啊。”楊燕兒道:“不委屈,不委屈。大帥爺,這些年你到底去哪兒了?”駱英道:“先別說我了,這些年你是怎麼過的啊?”
楊燕兒道:“我,就是這麼過得唄。大帥爺,你的女兒。”輕輕起身離懷,“雪兒,快,快給父帥磕頭。”
少女奇道:“我父帥?”又把駱英上下打量一番,“娘,他,他真是父帥麼?”楊燕兒道:“當然是,娘啥時候騙過你?快給你父帥見禮啊。”少女又打量駱英好半天,才依母親的話給駱英盈盈下拜,“父帥在上,雪兒給父帥磕頭了。”駱英倒是一愣,伸手扶住:“姑娘且慢。燕兒,咱們—”剛說到這兒,楊燕兒趕緊給使了一個眼色,又道:“大帥爺,你已經走了十八年了,雪兒也已經十八歲了,雪兒,快給父帥磕頭啊。”
駱英一時間想不明白,自己在大宋不過七八年,卻怎麼成了十八年,但也知道楊燕兒絕對不會欺騙自己,此中必有內情,又伸手扶住少女:“好妹—好閨女,不用多禮,快起來,起來。”少女起身,抬頭打量父親。駱英也在打量這個女兒,隻覺得她眉眼之間與發妻駱雁倒有些相似,心念一動,便隱隱猜出幾分,“你也叫雪兒?”女孩兒輕輕一笑:“是啊,我叫駱雪蝶,娘和外公都叫我雪兒。”駱英點點頭道:“好孩子,委屈你了。”想送女兒點什麼,身上卻什麼也沒有,就問:“雪兒,你有什麼心願,跟爹說說,爹一定給你辦到。”
少女微微一怔,道:“我也不要什麼,隻求你不要再扔下我和我娘不管,咱們一家人好好的在一起,可以麼?”駱英看看少女的臉,心下不由得一陣難受,“孩子,我欠你和你娘太多了,我真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減輕我的罪孽。”少女道:“隻要你以後一直陪著我們就行了。”駱英一聽便大感為難,少女卻拉了他和母親的手,“爹,娘,咱們回家吧。”楊燕兒也道:“大帥爺,走吧。”駱英道:“且慢。雪兒,我跟你娘出去說幾句話,你在這兒等我們回來。燕兒,你跟我來一下。”拉起楊燕兒出祠堂走出十幾步,駱英就問:“燕兒,方才有沒有一個女子來跟你打聽我?”楊燕兒道:“沒有啊。”駱英又問:“那你們有沒有看見一個白衣女子從這裏過去?”楊燕兒想了想,“也沒有,大帥爺,這個女子,是誰啊?”駱英道:“是我最心愛的妻子,她叫歐陽踏雪,彎眉杏眼,櫻桃口,身穿白衣,你再好好想想,到底有沒有見過她啊?”楊燕兒又想了好一會兒,“我和雪兒一早就出了門,路上沒有見過白衣的女子,到了這兒也見有人來啊。”駱英不禁心下一沉,“那我再去別處找。”剛轉身要走,就聽祠堂裏門後駱雪蝶閃身出來道:“爹,我看見你的雪兒了。”駱英大喜:“在哪兒?”駱雪蝶道:“往咱家那邊去了。”駱英道:“那咱們快回家罷。”楊燕兒回祠收拾了竹籃出來,駱英先扶她上馬,又跟女兒共乘一騎,一行三人離開了駱公祠。
不多時,又行到驚龍山下,駱英便道:“燕兒,雪兒,你們在這兒稍等片刻,我上山把馬車趕過來。”少女喜道:“馬車?我去趕。”駱英笑笑,“好罷。”策馬跟楊燕兒一起上了山。
山上,少女一看見駱英這輛安雲車,便甚是喜歡,“爹,我來掌鞭。”駱英道:“好啊。”父女倆和楊燕兒下馬,駱英把兩匹馬套上套,把楊燕兒扶進車裏,少女拔起碧竹大鞭,輕輕一躍坐上車座兒,“爹,快上來,咱起車了。”駱英過去坐在另一邊,少女啪啪兩鞭,一聲呼喝,趕起安雲車下了驚龍山。
路上,駱英見女兒掌鞭手藝還真不賴,便問道:“小蝶,是誰教你掌鞭趕車的?”少女道:“我幹爹。”駱英立刻一愣:“你幹爹?!哪個幹爹啊?”少女道:“我幹爹姓林,是我外公的徒弟,爹不在這些年,都是幹爹照顧我們。”駱英點點頭,心下卻又自起疑:難道這女孩兒是燕兒跟這姓林的所生的女兒?
下了山走出數裏,少女停下馬車,便道:“爹,還是你掌鞭吧。娘,你坐這邊兒來。”便起身進了車廂。駱英心道:“這閨女倒懂事得很,隻是她又哪知道我此時的心思啊!楊燕兒上車,駱英起車,什麼話也沒說。
少女進了車廂,便看見神龍劍,不由得很是驚訝,“爹,這把大劍是你的佩劍麼?我能摸一下麼?”駱英微微笑道:“當然能啊,你要是喜歡,爹教你使。”少女大喜,伸手摸摸劍把,又伸左手握住劍鞘,拿起來,右手用力拔劍出鞘,聽罷劍嘯,又細細看了多時,連連讚歎:“好劍,真是好劍。”
車廂外楊燕兒一聽便知,“大帥爺,是師祖爺爺的神龍禦劍吧?”駱英點點頭,卻又問:“師祖爺爺?”楊燕兒道:“我爹也是長鞭將軍的徒弟,當年在驚龍山上不好揭破,如今韓江老賊都死了十八年了,這件事也不再是什麼秘密了。”駱英點點頭,又問:“師叔祖他老人家—怎麼樣了?”楊燕兒道:“他老人家很好,幾個月前還回來看過我們。”駱英道:“那就好,那就好。”又沉吟了一會兒,才問:“燕兒,你有我雁姐姐和綃兒的消息麼?”楊燕兒搖搖頭,“沒有。”駱英不由得心下一沉,也沒再問什麼。
楊燕兒母女的家便在離著青龍鎮十數裏的一座小山半山腰,數間草房,卻也有馬廄,駱英跟女兒收拾好車馬,一起進屋,楊燕兒早打來熱水,爺倆洗了手臉,楊燕兒又端來熱茶,“大帥爺,你先歇歇,我這就去做飯。”說完就轉身出去了。
駱英就問女兒,“小蝶,我的雪兒呢?”駱雪蝶道:“我不就是你的雪兒麼?”駱英不由得甚是惱火:“你—!”轉身要走。駱雪蝶道:“爹,我娘就不是你的女人麼?她等了你十八年,你呢,一回來就要走,你知道這些年她一個人是怎麼過的嗎?你知道這些年我是怎麼長大的嗎?你這個忘恩負義的陳世美!你走吧,出了這個門,就別再回來了。”駱英聽了,心下一陣酸楚,“好孩子,爹對不起你,更對不起你娘,爹,不走了。”駱雪蝶才轉怒為喜,“這才是我的好爹爹呢。”駱英伸手抱過她,“你才是爹爹的好閨女呢。”
晚飯很簡單,一碗燉兔肉,兩個炒青菜,白米飯。一家人吃過晚飯,少女便拿了神龍劍來,“爹,教我使神龍禦劍好麼?”“好啊,”駱英早看出她練過武,而且根基甚是不錯,便教了教了十餘招簡單的招式,教了兩遍,少女便學會了,隻是內功修為尚淺,氣力又弱,使出來沒什麼威勢。楊燕兒過來輕輕叫道:“大帥爺,你進來一下。”駱英便叫女兒自己習練,跟她回了屋。
到了裏屋,楊燕兒忽然下跪道:“大帥爺恕罪,”駱英趕緊道:“燕兒,你這是幹什麼?快起來,”把她扶起來,“該賠罪的是我啊。”楊燕兒道:“大帥爺,你聽我說,其實雪兒,是佳怡姐姐的女兒。”駱英也早隱隱猜到,“怪不得。佳怡她,她—”楊燕兒道:“佳怡姐姐還在,隻是神智時好時壞,她不想讓雪兒知道自己是她娘,才讓雪兒認我做娘。”駱英不由得心下一酸:“是我愧對她們母女啊。”楊燕兒又道:“佳怡姐姐常說起一幅《踏雪尋梅》的畫,也還記得那首《瑞鶴仙.詠梅》。她給雪兒取名叫雪蝶,就是希望她不要知道那些舊事,無憂無慮的長大,開開心心的過一輩子。”駱英不由得又是心下一沉,“佳怡現在在哪兒?”楊燕兒道:“在長白山,現在世道很亂,姐妹們住在山裏更安全些,大帥爺要不要去看看她們?”駱英問:“姐妹們?”楊燕兒道:“就是大帥爺那些侍妾,她們都曾為大帥爺生兒育女,又辛辛苦苦把孩子帶大……大帥爺要不要去看看姐妹們?”駱英點點頭,“要去,當然要去。”又問:“妹子,當年,你們是怎麼逃出來的?”
楊燕兒憶及往事,不由得一陣黯然,“我知道一條密道,是我爹挖的,爹知道你被韓江抓了起來,就讓我領著佳怡姐姐她們從密道逃下了山。後來又跟師祖爺爺會合,爹在山上藏了幾天,殺了宋五他們之後,下來找到我們,隻是你的馬車始終也沒來,我們到處找你,怎麼也找不到,等了幾年,你也不回來,師祖爺爺和爹爹便勸那些姐妹們改嫁,隻是她們誰也不肯。後來孩子們都大了,外麵也越來越亂,雪兒她幹爹就讓我們都進山去住,他帶著弟兄們和你的兒子們打仗去了。”駱英道:“跟誰打仗啊?”楊燕兒道:“日本人,綹子裏的邪杈子,有時候也跟張大帥的兵打。”駱英道:“哪個張大帥啊?”楊燕兒道:“就是張作霖張大帥。不說這些了,大帥爺,這些年你是怎麼過的呀?我們到處找你,就是怎麼也找不到,你到底去那兒了?”駱英本不想說,又一想她對自己用情頗深,早說破也好,便說了自己回到大宋之後和歐陽踏雪的一些事,“燕兒,我不能沒有雪兒,雪兒也一定跟我一起回來了,她見不到我,肯定也著急壞了,”楊燕兒道:“那你還是明天一早就去找她吧。”駱英卻道:“我先去看看佳怡她們。”
當此時刻,多說無益,駱英便道:“燕兒,回房歇著罷。”楊燕兒道:“我不累,我去給大帥爺打洗腳水來。”駱英道:“不用,我早不是什麼大帥了。我睡哪一間房?”楊燕兒道:“你就睡這屋,我住雪兒屋去。”駱英道:“我送你過去。”
西廂房門前,楊燕兒道:“大帥爺,回屋歇息吧。”駱英道:“你也早些睡。”,駱雪蝶在院子裏練劍,一見父母如此,就問:“爹,娘,你們怎麼不一起睡呀?”兩人都是一愣,楊燕兒道:“你爹累了,要好好睡一覺,今晚娘跟你一起睡。”駱雪蝶也沒多問,“爹,那你早些睡吧。”駱英點點頭:“你和你娘也早點兒睡。”便轉身回了上屋。
折騰了大半夜又一天,駱英也的確是有些累了,躺在又軟又熱乎兒的火炕上,很快就睡著了。
睡了一會兒,恍恍惚惚覺得又回到了武英王府的臥房,兩邊身側依然睡著歐陽踏雪等十位夫人,每一個人的臉都是那麼清晰,但伸手臂一摟,卻摟了個空,半睡半醒之間伸手一抓,卻抓到一個女人的手,便是一喜:“雪兒!”睜眼一看,卻是來給她蓋被子的楊燕兒,身後站著的女兒駱雪蝶沉著臉問:“爹,那個雪兒到底有什麼好?難道你不要娘了麼?”楊燕兒道:“雪兒,不要放肆,快給你父帥賠罪。”駱英搖搖頭道:“這事不怪—小蝶,小蝶,你先去睡,我跟你娘說幾句話。”駱雪蝶不肯,楊燕兒道:“小蝶,聽話,去吧。”駱雪蝶才出了屋。
駱英看看楊燕兒,道:“好妹子,對不起,按說我回來了,就該好好照顧你,好好陪著雪蝶,再去看看長白山上的姐妹們,隻是,隻是我不能不去找尋雪兒,世道這麼亂,她,她見不到我,會很著急,我也不能沒有她,燕兒,對不起,等我找到雪兒她們,就回來陪你們。”說著便下炕穿靴要走。楊燕兒也很吃驚,卻也沒說什麼,隻是道:“大帥爺,現下還是半夜呢,明天天亮再走吧。”駱英道:“不行,雪兒現在一定在到處找我呢,我不能讓她著急,好妹子,保重。”楊燕兒道:“大帥爺,把這些錢帶上。”駱英搖搖頭,“你留著用罷。”抱了抱她,“好妹子,等我們回來。”轉身便走,楊燕兒跟著送出門。
院子裏馬廄前,道:“雪蝶喜歡這輛安雲車,就留給她罷。這杆大鞭子是師叔祖的,別弄丟了。”楊燕兒點頭應下,駱英上車,看見歐陽踏雪的外衣,心下不由得一酸,小心翼翼的疊起來,包好放進懷裏,又拿上枕頭和秦王劍,牽了駱雪蝶那匹馬,出院子騎上,回頭看看,“你好好保重。”一聲呼喝,飛馬而去。
剛到山下,就見大道正中央有一匹馬,馬上一個黑衣皮帽之人粗著嗓子道:“站住。”駱英卻一下就知道是誰:“雪蝶,你怎麼會在這兒?”那人正是駱雪蝶,“你別管我為什麼會在這兒,我隻問你一句話,你到底還要不要我娘?”駱英一猶豫,道:“雪蝶,大人的事,你不懂。快回去睡覺。”駱雪蝶卻從腰裏拔出手槍,“你給我站住,”駱英倒嚇了一跳,“雪蝶,不要胡鬧,快把槍給我。”駱雪蝶道:“你別動,動一動我就殺了你。姓駱的,你的心怎麼這麼狠啊?娘等了你整整十八年,山上那些姨娘們也等了你十八年,我們這些兄弟姐妹更等了你十八年,盼星星盼月亮,終於把你盼回來了,你可倒好,剛回來半天,連抱一下我娘都不肯,說走就走,那個雪兒是你女人,我娘就不是麼?你知道麼?這十八年我娘每天晚上鋪炕,都要放兩個枕頭,”剛說到這兒,就聽有人道:“雪兒,把槍放下,不許對父帥無禮。”駱雪蝶道:“娘—!”
駱英聽了女兒一番話,才知道楊燕兒對自己用情這麼深,一時心下難過,就想留下來,但心念一動,又道:“燕兒,是我對比起你。你好好保重。”說著策馬又要走,駱雪蝶舉槍道:“你站住,姓駱的,你敢再扔下我娘,我就一槍斃了你。”楊燕兒急道:“雪兒,快把槍放下。”駱雪蝶道:“娘,你別管,我今天非殺了這個忘恩負義的陳世美不可。”楊燕兒卻也從懷裏掏出手槍,指了自己額角,“把槍放下。”駱雪蝶又急又氣:“娘!”
駱英過來按住楊燕兒的手,“妹子,把槍放下。小蝶,爹不走了,爹留下陪你們,明天咱們去看望你那些姨娘和兄弟姐妹們。”駱雪蝶卻是不信:“真的麼?你立個誓,我才相信你。”駱英一猶豫,看看母女倆,下馬跪在地上道:“皇天在上,厚土在下,我駱英在此立誓:今生今世定當好好待你娘,以報答她對爹的深情,還有對你的養育之恩。若違此誓,不得—”尚未說完,楊燕兒早下馬過來以手掩住駱英口:“大帥,切莫如此。”又對女兒道:“雪兒,還不下馬給父帥賠罪?”駱雪蝶下馬便拜,“父帥,女兒無禮冒犯,請父帥責罰。”駱英忙下馬扶起,“快起來,你做得對,都是爹的錯。”又看看她可愛的小臉兒,細嫩的小手兒,心生愛憐,“好閨女,爹抱抱。”駱雪蝶心下一熱:“爹!”一頭紮進了她懷裏。
抱了多時,駱英才道:“燕兒,小蝶,咱回家罷。”便抱了女兒上馬,待要跟著翻身騎上,駱雪蝶卻道:“爹,你去抱抱娘吧,好麼?”駱英心道:真是個懂事的好閨女,看看楊燕兒,卻道:“爹先教你打槍,回家再陪你娘。”翻身上馬,跟楊燕兒並轡返行。
馬上,駱英便道:”小蝶,打兩槍,爹看看。“駱雪蝶道:“好啊。”看準路邊的蒿子稈兒,“爹,我打那兩根兒。”舉槍一瞄,“砰”的一響,打折一根,又一瞄,一響,打折了另一根,“爹,我的槍法怎麼樣?”駱英笑而不答,“給我,”接過手槍,“燕兒,”楊燕兒取出自己的槍也交給他,駱英也不用瞄,雙手雙槍齊發,十數聲槍響過,那十來根蒿子稈兒盡皆斷折。駱雪蝶大是驚羨:“爹,你槍法真好,快教我,快教我。”駱英笑道:“好,練槍先練眼,白天看太陽,晚上盯香頭兒,還要練身法、臂力、腕力、指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