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趕到馬致遠故居,又是夕陽泛紅,駱英自然又想起那首天淨沙,更想起和歐陽踏雪還有哪幾位妻子幾次經過京西古道,那一幕幕便如同昨天的事一般,此時卻已是相隔近千年,再也回不去了。想到傷心處,駱英隻覺得心下無盡酸楚,不由自主的流下了眼淚來。
駱雪英掏出手帕給父親拭去眼淚,勸道:“爹,你別難過了,我想踏雪姨娘一定也在開封找你呢,咱們還是快些去吧。”駱英點點頭:“你說的是,咱們快走罷。”掄開椆木大鞭縱聲催馬:“駕,哈哈—呀,哈—呀!”過了磨石口、盧溝橋,如飛般往南下去了。
開封城,遠沒有大宋時候那般繁華,駱英和兩個女兒趕著馬車進城,徑直趕奔自己的武英王府,可到了地方,卻哪裏還有半點王府的影子?駱英下馬車走過去看著冷清的胡同,簡陋的民房,不由得怔怔的出了神。
馬車上,英蝶姐妹倆相互看了一眼,一起下車過來,駱雪蝶輕輕的問,“爹爹,你當年的王府就是在這兒麼?”駱英點點頭,卻沒說一句話,駱雪英勸道:“爹爹,說不定踏雪姨娘回到這裏看見王府沒了,就到別處找你了,咱們再到別處找找看吧。”駱英點點頭:“好吧。”便跟兩個女兒一起回了馬車。駱英稍一沉吟,便揮大鞭趕起馬車往開封府而去。
離著老遠,駱英看見開封府還在,心下不由得一喜,到了門前,發現府門也早已不是當年模樣,駱英也顧不上多看,下馬車領著兩個女兒推門進府,隻見裏麵好生荒涼冷清,進府找了一圈兒,連人影也沒有碰到一個。駱英卻不死心,又跟兩個女兒找了兩遍,自然還是一無所獲。駱雪蝶輕輕的道:“爹爹,你別著急,咱們再到別處找找看。”三人便出了府門。
剛出來,就見迎麵走來兩個老人,駱英一問,兩人卻是住在附近,出於對包公的崇敬,便一直看管這開封府舊址。駱英問起歐陽踏雪,兩位老人均是連連搖頭,“我們在這兒住了幾十年,也沒有看見過這樣穿白衣的姑娘。”駱英道了聲謝,回到馬車上,揮鞭趕起馬車又奔了皇宮。
大街上早已麵目全非,駱英沿著記憶中的方向趕車前行,到了地方一看,那裏還有半點皇宮的影子?駱英跟兩個女兒下車跟大街上老百姓和店鋪客棧掌櫃一番打探,依然一無所獲。
回到馬車上,已然是夕陽西下,駱英看著這殘陽中的開封城,又回想不久以前,不由得心下一陣大痛,忍不住想放聲大哭,卻覺得手中一軟,卻是駱雪蝶伸手握住了他手,“爹爹,你別難過,‘吉人自有天相’,踏雪姨娘一定不會有事,天色還早,咱們再到別處找找看。“駱英強忍住悲痛,“你說的是,咱們走罷。”拉著兩個女兒又回到馬車上,揮鞭策馬,離開了早已不在的“皇宮”。
接下來十數日,父女三人在開封城找尋了七八遍,也沒有半點歐陽踏雪的消息。駱英心急如焚,雪蝶兩女不住相勸,這天傍晚,父女三人在街邊一家小店麵吃飯,堪堪吃完起身要走,就聽旁邊桌上一人道:“少林寺有什麼了不起?為什麼非要跟他們比武?”駱英就忍不住看了那人一眼,又聽旁邊有人道:“少林寺?少林寺早就被大火燒了,你們不知道麼?”駱英聽了,一驚非小,看看那人年歲已經不小了,就又坐下身子,“老人家,少林寺乃是佛門淨地,怎麼會被大火燒了呢?”那老人道:“還不是那幫當官掌權的打仗,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你,他們爭權奪利,可就苦了咱們老百姓,唉,這叫什麼世道啊!”駱英奇道:“打仗跟少林寺有什麼關係?”那老人道:“怎麼沒關係?少林寺跟建國軍姓樊的團長一夥兒,沒打過石友三,石友三一怒之下,就讓一個姓蘇的旅長燒了少林寺出氣,千年古刹,一把火都給燒光了。”駱英沒聽明白,也不大關心什麼姓樊的姓蘇的,隻是替少林寺惋惜,又聽先前那個說要跟少林寺比武的人問道:“這是什麼時候的事?”那老人道:“是去年,不,是前年的事了。”那人還要說話,卻讓旁邊一人給按住了“不必再問,去了自會知道。”說著就掏出錢放在桌子上,又拿起麵前一把大刀跟那佩劍的人出去了。
小店老板過來收了錢,一邊笑著自語道:“這都什麼年月了,還用大刀片兒,少林寺的和尚都知道用槍了。”駱英聽了也覺得挺新鮮,也掏出錢放在桌子上,跟兩個女兒出了小店。
店外,駱雪蝶就問父親:“爹爹,咱們也跟他們去看看吧,好麼?”駱英本來正想去陝西找尋愛妻,也路過少林寺,又一想也許妻子也會去少林寺進香禮佛,便道:“好罷。”三人便上了大車。
開封離登封並不算遠,駱英又急著去找尋愛妻,因此大車反倒把那兩人甩在後麵,第二天早早的先趕到了少室山下。駱英找了一戶人家把大車寄存下,就帶著鞭劍包袱領著兩個女兒一起上了山。
還沒到山門,就遠遠看見果然一片廢墟。寺內卻盡是災民,一群小和尚正忙著給他們分發饅頭米粥,三人進寺也沒人理會。駱英領著兩個女兒,但見天王殿、大雄殿、緊那羅殿、六祖殿、閻王殿、龍王殿、鍾鼓樓、香積廚、庫房、東西禪堂、禦座房各處果然盡數被焚,雖然過去兩年,卻依然滿目瘡痍。駱英心裏自也是一番歎惋,一邊在人群裏找尋妻子,自然還是沒找到,又見一個火頭僧人領著幾個小和尚又送過饅頭米粥來,駱英趕緊上前雙手合十見禮:“大師,在下有禮了。”那火頭僧趕緊還禮,“施主,貧僧有禮。”把粥盆交給一個年紀稍長些的小和尚,讓他們過去接著給災民分發,又問:“施主,可是有事相尋?”駱英就問起妻子,那火頭僧看看難民群,道:“施主,少林寺來的都是災民,尊夫人確實沒有來過。”駱英不免一陣失望,又行禮謝過,“大師,在下這裏還有些金銀,大師拿去,多買些米麵周濟災民用吧。”對女兒道:“小蝶,那幾根金條來。”駱雪蝶從包袱裏取出十根金條,那火頭僧大是驚訝,“施主,如此厚賜,小僧不敢做主,請到內堂稍坐,小僧去請貞緒、淳樸兩位師兄。”駱英道:“大師,不必了,我去給佛祖上了香就下山了。”火頭僧道:“好好,施主這邊請。”
大雄寶殿也已經被火焚毀,佛像卻還在,殿內也早就被重新收拾過,駱英取出在山下買的檀香,跟女兒一起分別給正中的佛祖釋迦摩尼、左邊東方淨琉璃世界的藥師琉璃光佛、右邊的西方極樂世界的阿彌陀佛和兩側的十八羅漢,還有殿後文殊、普賢、觀音三大士一一進香跪拜禱告祈福罷,就聽外麵有人送佛號道:“阿彌陀佛,駱施主,貧僧貞緒有禮。”駱英趕緊還禮,“大師。”駱雪英便給父親引見,“爹爹,這就是少林寺監院貞緒大師,這位是監寺淳樸大師。貞緒大師,這是家父。”駱英趕緊再次見禮,“兩位大師,在下駱英有禮。”貞緒合十還禮,又謝過駱英贈金之恩,駱英謙遜幾句,貞緒又和淳樸一起把父女三人引到前堂用茶。
駱英著急找尋妻子,坐了一會兒,就要告辭,剛要站起身,就見外麵進來一個小和尚,“師伯,不好了,外麵來了兩個人,說要找兩位師伯比武。”貞緒搖搖頭道:“當此亂世,爭那虛名又有什麼用?”駱英道:“大師不必煩惱,駱某出去打發他們下山便是。”說罷,便起身領著兩個女兒出了前堂。
到了外麵,便見幾個小和尚正在和那兩個拿大刀佩長劍的人爭執,駱英剛要過去,駱雪英道:“爹爹,這樣的無名小卒哪用您老人家出手,我去。”駱英解下腰間神龍劍的包袱遞給女兒,“用神龍劍,別戀戰。”駱雪英接過來,“是。”解開包袱取出大劍,一邊走了過去。
幾個小和尚見她過來,叫了聲:“雪英師姐。”就退到了她身後。駱雪英還沒說話,那個拎著大刀的人卻不住打量她手裏的大劍,“姑娘,長鞭將軍振南公是你什麼人?”駱雪蝶道:“是我外祖,也是我授業恩師。兩位想跟少林寺挑戰,先過了我這一關。”那使大刀的忙道:“不敢不敢,小人就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跟振南公的傳人過招。小人關中王傑,鬥膽請姑娘賜下尊姓芳名,也好讓小人回去對家師有個交代。”駱雪英道:“不敢當,小女子姓駱,名叫雪英。尊師是哪一位?”那人道:“大刀震關中,閆烈。”駱雪英道:“哦,原來如此,那請問叔叔貴姓?”她既是喬振南的外孫女,也是關門弟子,那大刀震關中還比喬振南晚一輩,若論師門,她還是比這人長一輩,若論親,也是個平輩。那人忙道:“不敢當,不敢當,師叔折殺小侄了。小侄複姓東方,單名一個亮字。師叔有何教訓,敬請示下。”駱雪英道:“不敢,東方大哥,你看看這些災民。眼下正是國家危難之際,內有軍閥混戰,外有列強入侵,咱們習武之人,理應投身報國,哪能再糾纏於門派之爭,‘兄弟鬩於牆,外禦其辱’,東方大哥以為如何?”東方亮道:“師叔教訓的是。既如此,小侄這就告辭下山。”跟那使劍的給駱雪英行了個禮,轉身出寺下山而去。
後麵幾人一起過來,貞緒和淳樸先行謝過,駱雪英自然連連謙遜。駱英也稱讚了女兒幾句,便跟兩僧作別:“兩位大師,駱某還要下山找尋內子,這就告辭了。”貞緒也未強留,“駱施主珍重,小僧自當日夜在佛前為施主和尊夫人祈福。駱施主請,兩位賢侄女請。”駱英忙道:“駱英謝過大師,等駱英找到內子,定然和內子再來拜謝大師,為佛祖重塑金身。”
父女三人正要下山,卻聽難民當中有人叫道:“駱公子,請留步。”駱英聽了這個稱呼,就是一怔,轉頭一看,隻見一個五六十歲的白胡子老人起身走出人群,卻並不相識。那老人過來給駱英下拜見禮,“駱公子,你可算回來了,我盼了你十八年,終於還是把你盼回來了。”“老人家快快請起,”駱英扶起老人,“老人家,您是—”老人道:“駱公子,小老兒張德惠,是青龍鎮上的獵戶,有個小小的外號兒,叫‘神箭張’,那年我誤射死人命,還是公子和雁小姐替小老兒跟令尊駱大人求情,駱大人才赦免了小人的死罪,公子都忘了麼?”駱英想了一會兒,覺得依稀像是有這麼回事,卻也記不清細節,老人張德惠又道:“公子記不起小老兒也不打緊,難道公子也記不起雁小姐了麼?”駱英聽他提起駱雁,自然心下一凜,“老人家,難道,你知曉雁姐姐的下落麼?”
張德惠點點頭,從後背上取下包袱,打開取出兩個卷軸,“公子請看。”到駱英身側打開一個卷軸,駱英一看,不禁大是驚駭,隻見畫上一個大胡子男人正在持劍分割一具女屍,五髒六腑已被盡數取出,正在割砍四肢,旁邊人頭赫然正是駱雁!
駱英接過畫卷仔細一看那個男人,卻辨認不出是誰。張德惠又打開另一個卷軸,“公子再請看。”駱英一看,隻見畫上小妹子駱綃正跪趴在地上舔食一堆大便,後麵那個大胡子男人正掄皮鞭抽打,另一手卻拿著一節人的大臂啃食!
張德惠在一邊跟他講述:“那年正月雪下得很大,韓江又往山上放炮,山上前後兩次雪崩,小老兒自然不放心,就從後山懸崖間一條山澗爬上去,本來是想去看看公子和雁小姐,哪知公子卻不在山上,雁小姐卻慘死在這個滅絕人倫的禽獸手上。”
駱英自早已怒不可遏,“這男的是誰?”張德惠道:“小老兒不知道他的名姓,隻聽他的手下叫他大汗,這個女孩兒被他們抓回什麼西南二十八部去了。公子,這女孩兒也是駱大人的千金麼?”駱英點頭道:“是,她叫駱綃,是我的小妹子。西南二十八部在什麼地方?”張德惠道:“小老兒也不大清楚,隻聽說好像離著藏邊不遠。駱公子,如今已經過去了十八年,我想令妹恐怕也早就糟了那人毒手了,駱公子,你學了這身好本事回來,可一定要給雁小姐和綃小姐報仇雪恨啊。”駱英恨恨的道:“你放心,我這就去藏邊找那西南二十八部,把這個畜牲千刀萬剮,扒皮點天燈。老人家,這兩幅畫給我罷。”張德惠道:“公子,小老兒找人畫這兩幅畫,就是等有朝一日公子回來,把這兩幅畫親自交到公子手上,好叫雁小姐沉冤得雪,公子,你可一定要親手殺了這大仇人,給雁小姐報仇啊。”駱英收起畫卷交給駱雪英,道:“老人家放心,我這就去西南找那仇人給雁姐姐和綃兒報仇。”又對駱雪蝶道:“小蝶,給老人家兩根條子。”駱雪蝶摘下包袱,取出兩根金條,張德惠卻無論如何不肯要,駱英一再相勸,老人家才收了一根,另一根卻捐給了少林寺,貞緒和淳樸一起謝過,又謝過駱英,問:“駱施主,這就下山麼?”駱英道:“是。”便辭別兩僧和張德惠,跟兩個女兒一起下了山。
到了山下,駱英取回大車,跟兩個女兒上車,駱雪蝶就問:“爹,咱們這就去那西南二十八部麼?”駱英卻是一愣,本來他是想到陝西和陰山、胭脂山找尋歐陽踏雪,然而此時既知結發妻子如此慘死,幼妹落於敵手十八年,又叫他怎能不心急如焚?又覺得也已不能十分肯定愛妻真的和自己一起回來了,反複思量過,便道:“咱們先去西南,就出綃兒,手刃仇人,再去找你踏雪姨娘。”說罷,便掄開大鞭,連聲呼喝催馬,大車風馳電掣般往西南方下去了。
剛馳出十餘裏,就聽後麵有人大呼,“王爺,雪兒,慢走,王爺,等一等。”駱英趕緊停下大車,回頭一看,隻見一匹白馬上一個中年漢子,正催馬急追卻並不認識。中年漢子追上大車,下馬納首便拜,“王爺,您老人家可算回來了,小人給您老人家磕頭。”駱雪英下大車過來扶起他:“馬叔叔,不必多禮,這麼急趕來,是幹爹找我麼?”那姓馬的漢子道:“正是,司令受了傷,黑風嶺一仗又正是緊要關頭,司令命我騎他的馬來請副司令回去指揮作戰。”駱雪英急忙問:“幹爹怎麼會受傷呢?傷在哪兒了?傷得重麼?”馬姓漢子道:“不嚴重不嚴重,隻是左小腿中槍,騎不了馬,沒法兒指揮戰鬥。”駱雪英道:“我這就回去。”回頭看看父親,駱英就問,“閨女,你還是副司令啊?”駱雪英道:“爹,先不說這些,雪英不能陪你去西南了,你老人家千萬要保重。”駱英點點頭道:“爹知道,你放心去吧。”駱雪英又拉過駱雪蝶道:“小蝶,好好照顧爹。”駱雪蝶道:“我會的,姐姐盡管放心。”駱英親自從套上解下女兒的馬,“閨女,槍彈無眼,千萬小心。”駱雪英接過馬韁,“爹爹放心,爹爹,你老人家也要好好保重,雪英去了。”駱英忙道:“雪英,等等。”從大車裏拿來秦王劍,“這是你踏雪姨娘的佩劍,削鐵如泥,你帶在身邊,關鍵時候也能用得上。”駱雪英下拜接劍,“謝父帥贈劍。”起身帶在腰間,“爹爹保重,雪英和幹爹在長白山恭候父王和踏雪姨娘回來。”馬姓漢子道:“副司令,騎司令的馬。”駱雪英過來翻身上馬,跟馬姓漢子往東北疾馳而去,不一會兒就沒了蹤影。
駱英看著愛女遠去的方向,自是心下大慰。駱雪蝶也跟著看了一會兒,才道:“爹爹,咱們走吧。”駱英道:“走罷。”父女倆才又上了大車,駱英道:“小蝶,坐爹懷裏來,爹再教教你掌鞭。”駱雪蝶道:“好啊。”輕輕坐在父親懷裏,雙手握上椆木鞭把,駱英啪啪甩了兩鞭,幾聲呼喝,趕起大車繼續往西南方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