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障目之葉——成德之“六蔽”(二)(1 / 3)

孔子罵樊遲的話語,實際上跟對子夏說的“女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是同樣的意思,隻是因為個人表現情況不同,所以口氣也就有了教導和訓斥的差別。孔子罵樊遲是小人,不是指責他行為違反道德原則,這裏的小人不是道德君子的對立麵,而是讀書人不爭氣一類的代名詞。是批評他心誌不高,目光不遠,理想不大的意思。孔子教導學生們說:“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就是告訴大家,人若沒有遠大的人生理想和宏偉的人生目標,就會陷入於對生存的擔憂,就會被身邊的瑣事纏住。大家應該知道《三國演義》諸葛亮舌戰群儒的事情,東吳嚴峻說:“請問孔明治何經典?”諸葛亮回答說:“尋章摘句,世之腐儒也,何能興邦立事?”他說他自己從來不學很多小書生,“區區於筆硯之間,數黑論黃,舞文弄墨”,當東吳程德樞進一步懷疑他是否有真學問的時候,他說:“儒有君子小人之別。君子之儒,忠君愛國,守正惡邪,務使澤及當時,名留後世。若夫小人之儒,惟務雕蟲,專工翰墨,青春作賦,皓首窮經;筆下雖有千言,胸中實無一策。且如揚雄以文章名世,而屈身事莽,不免投閣而死,此所謂小人之儒也。雖日賦萬言,亦何取哉!”他說儒者有君子儒小人儒之分,君子儒忠君報國,小人儒尋章摘句,“筆下雖有千言,胸中實無一策”。這裏麵的君子儒和小人儒,就是誌氣大小之分,功能強弱之別,不是道德上的君子和小人的意思。君子儒就是有崇高的人生理想,有完美的道德人格,把國家和生民的利益放在首位,不懷個人私心;小人儒則是隻看見短近的利益,缺少長遠的人生目標。實際上諸葛亮的這段話語,與孔子罵樊遲的話語在用意上是相通的,隻是諸葛亮把揚雄附會王莽的行為說成是小人儒,稍微有點越出這個範限。當然諸葛亮這段話語稍微有些過分,我需要跟大家講清楚,這是當時辯論的場景作用,實際上諸葛亮沒有認為做學問是無意義的動機。尤其在當今這個時代,真正做學問的人越來越少,這是我們民族的悲哀,所以做學問的人一定要受到尊重,不管你做什麼學問,也不問你學問大小,隻要是真學問,隻要你是在真正做學問,而不是假借學問以撈取功名利祿,更不是做假學問,東抄西拚謀衣食,邀虛名,就應當受到全社會的尊重和愛護!相反,假做學問的,應當受到痛斥,做假學問的則當予以清除。純粹的學者在今天的中國,尤其是應當受到格外看待和照顧與保護的,不這樣,我們的國家和民族就沒有任何美好的未來可以奢望!

《論語》的《雍也》篇裏麵說:“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後君子。”這個話在中國很有名,大家都知道有一個成語叫“文質彬彬”。過去評價一個人說他“文質彬彬”,是講他知書達理,言行柔雅。現在不大用這個成語了,為什麼?現在誰要是被說成“文質彬彬”,那基本上等於說他窩囊、無能!近年來中國經濟缺乏文化支撐的發展,造成了社會有一種重利輕義的風尚,風俗之劣,實在令人堪憂。評價人、評價事物的標準發生了乾坤顛倒的變化,“文質彬彬”變成了《水滸傳》的軍師——無用(吳用)了。那麼文質彬彬本來什麼意思呀?“質勝文則野”,是說人的自然本性穿透了你的文化修養,文化修養遮蔽不住你的野性,不能裝點你、引領你、節製你的性情,這樣就會顯出粗野來。進一步講,就是教養不夠。這就叫做“質勝文”,這就叫做“野”。

相反的情況叫做“文勝質則史”。如果文化的教養沒有真正深入到內心中去,隻是用來裝點門麵,招搖過市,炫耀鄉裏,或者走向極端,連生氣都沒有了,那你就“史”了,到了“史”的程度,可能也差不多就相當於死了。為什麼?歐陽修寫《醉翁亭記》,其中有句話叫做“山水之樂,得之心而寓之酒也”。我借用這句話,文化的教養是應該得之心而表現在行為當中的。這種表現是自自然然的,不是矯揉造作,不是故弄玄虛,不是顯示自己有學問,受過教育;而是要真正體現出自己受過教育,言談舉止中自然能夠表現出文化的教養來。文化是自己學的,是學給自己的,不是學給別人看的。這叫做“為己之學”,而不叫“為人之學”。為己之學真實而能自我受用,為人之學虛假而受用不著。從這個意義上講,“文勝質”和“質勝文”都是有害的,後者可能更深、更嚴重。為什麼?前者是缺少教化,隻要補上,或許就能改變,後者是弄虛作假,或者壓抑成病,反倒難於改變。所以,“野”與“史”都不好,而“史”可能比“野”更難改造。不僅對於個人,對於社會也是一樣。如果“野”的情況很普遍,人們就會意識到教化的重要性,從而加強教育的力度;而如果“史”的情況太多見,人們可能就會對文化的教養失去信心,這不是比“野”更嚴重嗎?

那怎麼樣才算是好的呢?孔子不是說了嗎:“文質彬彬,然後君子。”文和質必須達到一種互相為助、互相為援、互相成就的狀態,文化教養和天生內質搭配得非常妥帖,這種狀態就叫“彬彬”。彬彬,才是君子的風度。

我們再來看孔子另外的話語:“君子之於天下也,無適也,無莫也,義之與比。”這句話不簡單,在曆史上影響很大,也很久遠,幾乎成了宋明理學家的口頭禪。什麼叫“無適無莫”,曆史上很多人把這句話解得玄之又玄,還不如朱子解得明白,“無適”就是“沒有一定要怎樣去做”,“無莫”就是“也沒有規定你一定不要怎樣去做”。朱子雖然是大理學家,但是他的這個解釋還算比較簡單。但是“無適無莫”了以後怎麼辦?是不是沒法辦了呢?不是,孔子不是說得很清楚嗎?“義之與比”呀。隻要符合義的原則,你可以隨機應變地去做,這叫“義之與比”。所以朱熹這說法應該說是很實在的。隻有“無適無莫”才是君子,但不是隻要“無適無莫”了,就是君子,還要“義之與比”,沒有“義之與比”,“無適無莫”非但不是君子,甚至連人都不是。

《論語》中有很多君子小人對言的地方,對言的意思是互相對照著講,放在一起說。《子路》篇說:“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君子在一起能夠和睦相處,能夠寬容對方,容忍對方,但是不出於具有共同的利益目的考慮。小人卻不同,他們有共同的利益目標,卻不能達到一種真正的和諧的狀態。為什麼呢?他們的理想目標不一致。小人隻有永久的利益,沒有永久的朋友。小人們在一起,利益訴求一致,但是理想目標差異很大。利益是個人私欲的訴求,所以盡管表麵上可以一時間達成一致,但是衝突始終存在,有時是潛在的,多半時間都會表現為直接的衝突,所以他們不可能真正同心協力,最多隻能短暫地苟且相和。

這句話是判別君子群和小人堆兒的標準。我們在社會上經常看到幾個人挺好的,但是呢,小人!為什麼呢?每天在一起吃吃喝喝,詭詭秘秘的,這就是小人團體,就是小人堆兒。他們雖有共同利益目標,卻沒有共同人生理想。君子呢,同心相映、同氣相求,追求高尚,激勵品質,互相勉勵學養,這是君子的交往。當然,和而不同,這是儒家寬闊胸懷的一個象征,用來涵容,或者平等對待世界其他各民族的文化的理念。在今天世界各民族文明對話的潮流中,“和而不同”作為傳統儒家為世界文明進程提供的文明交往的基本準則,有利於各民族保存和發展自己固有的文化傳統,奉獻給全人類,共同創造人類文明美好的明天。

君子和小人的差別很多,《顏淵》篇說:“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惡。小人反是。”君子成就人的美德,助人成好事,卻不幫人走向邪惡。這句話解說並不難,但做起來卻不容易。比如一個和你關係很好的人,或者你的親人,想滿足自己的私欲,你能阻止他,使他感到不舒服,並且說你不講情誼嗎?你有勇氣這樣做嗎?如果你的朋友或者親人要成就美德,去做一件好事,這件好事誰做了對誰有益,對誰有利,你甘願成人之美,自己把機會讓給別人,讓別人去得美名,獲得利益嗎?你說我做不到,為什麼做不到?因為你不是君子。君子不容易做,小人倒是容易做,誰要滿足自己的欲望,你就不論是非,給他提供便利。幹嘛非要跟人過不去?跟自己過不去?所以做君子難,當小人易。但是不能因為難,就不去做,那樣的話,這個世界就真正成了小人的世界了。

即使在今天,君子和小人之分還是不能淡化,更不能放下,放下以後這個社會將不再有正義,不再有正氣,不再有希望。

當然,處置小人,是一件很難辦的事情,看到你有好事,他們就破壞你,不讓你成就,把你弄得很狼狽,很難堪,很尷尬。看到你要倒黴,卻紛紛落井下石,成人之惡,置人死地。中國自古的仁人誌士就認識到這一點,所以民間有俗語,叫做“寧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得罪君子,他能原諒你,得罪小人,他就會永無休止,你也會永無寧日。不管多大事情,他能報複你一輩子。陳文子之所以離開齊國,也是因為他惹不起崔杼這種小人,小人不好惹,不要輕易惹。我講這種話語,不是讓大家不去堅持正義,在沒有絕對把握製伏小人的時候,不要輕易動作,痛斥小人,有的時候隻能圖一時嘴快,卻要遭受很長時間的報複。與小人作鬥爭也要講求藝術,要儲備力量,作好充分的準備,輕舉妄動,隻能自取其禍。漢末諸賢陳蕃等謀誅宦官不成,反遭宦官殺害的事實已經表明了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