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還說:“君子求諸己,小人求諸人。”這句話可以作多種聯想和解釋。君子不求別人怎樣對待自己,雖然“疾沒世而名不稱焉”,但卻不求別人說好,而是要求自己怎樣做好。主要目標在於改造自己,增長自己,成就自己。小人卻不是這樣,搶占別人的成績,盜用上級的名義,你不讓他這樣做,還生氣,鬧別扭,忌恨你,找碴報複你。這是第一種意思。第二種意思:君子責備自己,小人責怪別人。有錯誤自己改,出了問題,自己承擔責任,這是君子。不承認錯誤,出了問題都賴在別人身上,把自己撇得一幹二淨,總說別人如何如何,從來不去想自己如何如何,這是小人。核心的意思就是君子強調自己發展自己,自己成就自己。所以,對待自己誠實,對待別人寬厚,不推卸責任,不掩飾錯誤。隻有不掩飾錯誤,才能發現錯誤;隻有發現錯誤,才能改正錯誤;隻有改正錯誤,才能獲得真正的進步。進步不是客觀上的升職升官,而是用心越來越純正,道德水平越來越高,人格越來越完善。人應該越活越信實,而不應該越活越詭詐。詭詐看起來可以得利,最終必將害身。長期陷於詭詐,或者學習詭詐,就會使人心術越來越不正,用心越來越邪惡,最後直至將天賦的良知徹底喪盡。
“君子求諸己,小人求諸人。”這句看似簡單的話語,對人生有著極其重大的指導意義,而且也非常有效力。
我們再來看一段孔子有關君子和小人的話語:“君子矜而不爭,群而不黨。”這個矜,有自以為是、自我堅守和自恃清高等多種含義,這裏是矜持的意思,就是自我堅守的意思。君子本來不跟人家爭,不跟人家搶,這是我的,不給我不行,這不是君子的風格。君子有堅守,所以看起來好像跟人家較勁的樣子,但是君子的堅守不是做給別人看的,不是因為自己有堅守,就說大家都不行,所以叫做不爭。這是君子的處己之道。群,大家都明白,就是合群的意思,合群容易被人家誤解為結黨營私,如果再加上清議,就更容易被人家誤解為黨同伐異。所以君子要群而不黨。無私心,無小團體意識,雖然整天在一起,隻是啟迪學問,砥礪誌節,不是群居謀利,不是結黨營私。這是君子的處人之道。孔子還說:“君子和而不同。”心中有和,就會矜而不爭,堅持不同,就會群而不黨。處人常思處己,處己常思待人,處己處人,內外一體,互相推助,互相幫襯。這樣,人格才能不斷完善,言行才能不斷改善,自己才會不斷進步。進步,才是人生最大的快樂。
孔子還說:“君子不以言舉人,不以人廢言。”這也是講對待別人的道理。人分賢與不肖,言分善與不善。人賢也未必每言必善,不肖之人,也未必不出善言。所以不能因為一句話就永遠讚賞一個人,或者就地提拔使用一個人;也不能因為一句話,就永遠認定這個人不行,永遠不給人家機會。
孔子要求學為君子的學生要“訥於言,而敏於行”。還講:“古者言之不出,恥躬之不逮也。”少說多做,不輕易許諾,唯恐自己做不到,自食其言。不但是怕被人家恥笑,更重要的是怕傷害自己的品德。不要輕易誇海口,不要自吹自擂,在行動之前,最好不要先張揚。孔子還說:“君子恥其言而過其行。”這與“古者言之不出,恥躬之不逮也”的意思都差不多,就是強調要言行一致,最好是先做後說,做好了再去說,或者更好的就是隻做不說。有些事情大家都看到了,不必自己表白。最不應該的,就是自己根本沒做或者沒能力做,卻說這說那的,說自己如何如何的,效果就更差。
在《憲問》篇中,孔子又說:“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未有小人而仁者也。”這句話給我們一個啟示,就是君子離仁還是有距離的,君子不等於全善無缺。仁的目標是很遠大的,很高遠的,不容易達到,所以仁可以作為一個理想的目標。君子在現實修為中,有不同層次的分別。現實中有君子,但是沒有全仁的人,也沒有真正的聖者。很多人問孔子:“您是聖人麼?”孔子說:“聖則丘何敢!”我怎麼敢以聖人自居呢!聖人是達到全仁的人,實際上孔子既不是一個全仁的人,也不可能是一個全仁的人。全仁隻是一個理想的目標。那麼我們為什麼管孔子叫聖人?因為孔子一生矢誌不渝地追求仁的目標,仁是孔子一生不曾動搖的理想,而且他在走向仁的道路上所獲得的成就是無與倫比的,他出乎同類,拔乎其萃,所以我們就隻能稱他為聖人。他是我們民族的驕傲,也是我們民族崇信仁的楷模,是我們走向仁的向導,是我們朝向仁的方向努力的永遠不倒、也永不能倒、永不可倒的旗幟!
在《公冶長》篇中,有孔子和學生子張的一段對話:
子張問曰:“令尹子文三仕為令尹,無喜色;三已之,無慍色。舊令尹之政,必以告新令尹。何如?”子曰:“忠矣。”曰:“仁矣乎?”曰:“未知,焉得仁?”“崔子弑齊君,陳文子有馬十乘,棄而違之。至於他邦,則曰:‘猶吾大夫崔子也。’違之。之一邦,則又曰:‘猶吾大夫崔子也。’違之。何如?”子曰:“清矣。”曰:“仁矣乎?”曰:“未知,焉得仁?”
令尹是楚國宰相的名稱,子文是任宰相的人的名字。這個子文曾經三次出任楚國的宰相,又三次被罷免。每次從宰相的位置上下來,都把過去處理的政務如實告訴新上任的宰相,子張問孔子,這樣的做法表明了這個人怎樣的品質?孔子說:“忠誠。”忠於職守,很難得了。子張繼續問孔子,說這樣的人算不算“仁”?孔子說他缺乏智慧,怎麼能算是“仁”呢?
陳文子是齊國的大夫,就是朝廷裏重要的官員,當齊國的大臣崔杼殺掉了他的君王齊莊公,陳文子連自己的十乘車都不要了,跑到別的國家去。到了別的國家一看,離開了,感覺它的執政者跟崔杼是一類貨色,再到別的國家去,又是一樣,就又離開了。子張問孔子這個人怎麼樣,孔子稱讚他不被惡勢力所汙染,是一個真正清白的人。子張又問孔子,這個人算是“仁”嗎?孔子說他缺少智慧,怎麼能稱得起“仁”呢!
我們現在來看這段話中的兩個問題,第一個問題,仁是與智同處一體之內的,乏智,不足以稱仁,無智,更是與仁不相交涉。無智之仁謂之混沌,乏智之仁謂之愚暗;缺仁之智謂之狡詐,無仁之智謂之凶險。孔子許令尹子文以“忠”,許陳文子以“清”,但不許二人以“仁”,“仁”是至高無上的,至純無瑕的,不可以輕易許人,現實中人也擔待不起。仁的價值遠在忠、誠、信、直、勇、清、廉等之上,合眾美與智為一謂之仁。
智與上述諸德一樣,屬於仁以下稍次的美德,智雖不是仁,但無智不成仁。所以孔子說:“仁者安仁,知者利仁。”真正智慧的人,是會用自己的智慧使自己走向仁德的。所以說智者利仁,利仁是利於仁,不是利用仁,利於仁是仁,利用仁是不仁。以陳文子而論,不能想策略以討伐亂臣賊子,隻能潔身自好,清則清矣,何得為仁!當然,這個問題很複雜,崔杼弑君之後,根據史料記載,晏嬰枕齊莊公屍而哭,“三踴而出”。齊國的太史直書其事曰:“崔杼弑莊公。”崔杼就把他也殺了,太史的弟弟接續太史,還是寫崔杼弑君,崔杼又把他給殺了,太史最小的弟弟接著還是這樣寫,崔杼沒有辦法,再殺下去能殺得完嗎?就隻好把太史的小弟弟給放了。看來當時齊國風氣不壞,崔杼的勢力也很大,懲辦崔杼或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是陳文子畢竟沒做這樣的設想,隻是一走了之,圖個一身清白,實際上僅憑這一點也就不足以稱為“仁”了。
從孔子對令尹子文和陳文子的評價,我們可以了解到,忠誠和清白不能簡單等同於“仁”,令尹子文和陳文子都可以稱為君子,但是他們還沒有達到“仁”。君子是向往仁的人,但走向仁的過程中,他會有差錯,會有偏離,這叫“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未有小人而仁者也”。追求仁德而偏離仁德的情況是有的,不追求仁德而能成就仁德,這種情況是絕對沒有的。
君子還要有所敬畏。孔子說:“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聖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聖人之言。”這裏的畏不能解作畏懼,雖然有畏懼的意思,應當解成“敬畏”,因敬而畏,不是沒有來由的懼怕。君子本無畏,因敬而生畏。畏其所敬,不畏其所不敬。敬,不是主觀的好惡,想敬誰就敬誰,那不叫敬,那叫黨。人家做得好,就應當敬人家,敬人家就是敬自己,因為自己要向人家學習,自己要成就自己的道德,所以這裏的向外的敬,實際上是由向內的恭敬自己表現出來的。恭敬自己,敬自己崇高的理想和對價值的追求,從而才有畏,害怕自己走錯了途轍,滑向斜佞和輕慢。天命人以善,人固當敬之。敬之就會向往,向往就必須努力,努力才能成善。畏大人就是畏天命,畏聖人之言也是畏天命。這裏的大人不是成年人的意思,也不是大官的意思,而是《周易·係辭》中講的那種大人。什麼是大人?“大人者,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違,後天而奉天時。”就是與天地合德的大君子,就是聖人。聖人與天合一,敬畏聖人,就是敬畏天命。聖人的話語也是一樣,隻是用人的口聲來傳達天之所命,教人行善,教人守義,教人懷誠,教人持信,總之是教人成就道德。能不敬畏嗎?敢不敬畏嗎!隻有小人才敢於不敬畏,他之所以不敬畏,就在於他不敬德,不敬德所以才不敬聖人的話語,辱慢聖人的話語,褻瀆聖人,不怕天命。